剧本, 润色,校对:张逸玮
写作辅助:Gemini 2.5 pr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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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我们的宇宙,是一个建立在矛盾之上的奇迹。
它的基石,是伊萨克·凯恩所揭示的、那如同水晶般冰冷、完美而有序的古典定律。在此之上,星辰以可被计算的轨道运转,万物以可被预测的方式沉浮。这是一个属于钟表匠和数学家的宇宙,它的每一个角落,都渗透着一种巨大、宁静、不带任何情感的理性。它告诉我们,现实的本质,是和谐与必然。
然而,在这座秩序井然的宏伟大厦之上,又毫无道理地,燃烧着四种狂暴、炽热、如同奇迹般的“近代物理之火”。
它们不遵循任何我们所能理解的“和谐”。一种能量,可以在极限时,无视守恒,爆发出指数级的增长;一种物质,可以被凭空“复写”,仿佛“唯一性”只是一个可被随时抛弃的建议;一种运动,可以无视“空间”这个最基本的屏障,自由穿行。
最令人费解的,是那个关于“宿命”的幽灵。有证据表明,我们宇宙中所有的偶然,都只是一首早已写就的诗歌中的片段。但我们,却永远找不到那位写下诗篇的诗人。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法则——一种是“必然之理”,一种是“任性之力”——以一种不可能的方式,共存于同一个现实之中。
这就引出了我们文明最根本的、也是最危险的那个问题:
那最初的、为这个宇宙立法的第一因,究竟是一位一丝不苟的数学家,还是一位随心所欲的艺术家?
是一个精于计算的工程师,还是一个耽于幻想的梦神?
或者说……
对于那个我们无法理解的存在而言,一个完美的、永恒的定律,和一时的、毫无来由的兴致之间,是否……根本就,毫无区别?
这个问题,无人能答。 但它的答案,或许就隐藏在世界的某个角落,等待着一个既能理解钟表的精密、又能拥抱火焰的狂热的……求索者。
第一幕
1
新埃塞尔的雨,总是带着一股臭氧和金属锈蚀的味道。
阿里昂蜷缩在“蜂巢”三区一个喧闹的地下赌档角落里,任由冰冷的雨水顺着劣质防水布的边缘滴落,溅在他早已磨损的靴子上。他不在乎。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房间中央那张桌子上。
桌上没有纸牌,没有骰子,只有一个巴掌大的、由黑曜石和黄铜制成的、被称为“衰变轮盘”的装置。装置的核心,悬浮着一粒微不可见的、放射性的“索恩同位素”。每一次,庄家会向其中注入一股微弱的能量,激发一次粒子衰变。衰变释放出的能量会随机点亮轮盘周围1到36之间的某个数字。这是一场终极的、据称任何人都无法预测的概率游戏。
对其他人来说,是的。对阿里昂来说,不完全是。
他闭上眼睛,屏蔽掉周围的喧嚣——那些输光了本月“基质膏”配给的工人的咒骂,那些帮派成员粗野的哄笑,以及空气中永恒存在的、来自城市心脏“索恩反应堆”的低频嗡鸣。他将意识沉入一个更深、更安静的层面。
在他的耳蜗里,植入了一个未经许可的、由他自己用废弃零件拼凑起来的“高频谐振感应器”。它无法让他听得更清楚,也无法让他感知那虚无缥缈的“本底噪声”。但它能让他以超乎常人的精度,感受到周围能量场的微小波动。
对于这个世界的99.9%的人来说,粒子衰变是绝对随机的。阿里昂也这么认为,他还没自大到挑战物理学的根基。他知道自己无法预测那颗同位素本身。但是,他可以预测这台激发它的、粗糙的机器。
这台“衰变轮盘”,和下层区所有的廉价设备一样,都存在着因成本和技术所限而无法避免的“能量泄露”和“功率不稳”。
他通过无数个夜晚的观察和计算,已经建立了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关于这台机器的“行为模型”。他发现,在庄家按下按钮后的那零点几秒内,激发装置的能量输出,会有一个极其微弱的、因线路老化而产生的“前奏颤动”。而这个颤动的特定频率,会极大地、虽然不是百分之百地,影响最终能量释放的方向。
他不是在预测“命运”。他是在通过机器的“口吃”,来预判它即将喊出的那个词。
“下注了,小子!别占着地方!”庄家不耐烦地吼道。
阿里昂睁开眼,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他感受到了。就在刚才,那道稍纵即逝的、频率为1.2太赫兹的“前奏颤动”。根据他的模型,这个频率,有超过70%的概率,会使衰变能量倾向于25到30之间的扇区,而其中,27是概率的峰值。
这并非百分之百的确定性。这依然是一场赌博。但对于阿里昂来说,70%的概率,已经和真理无异。
他拿出自己今天回收废旧“范式印刻板”赚来的、全部的信用点筹码,没有一丝犹豫,将它们全部推向了桌上的一个数字。
“27号,全部。”他轻声说。
周围的人发出一阵嘲笑和怜悯的嘘声。单押一个数字,这是最愚蠢、最绝望的赌法。
庄家狞笑着,按下了激发按钮。轮盘核心的同位素发出一阵几乎看不见的闪光。能量在36个数字之间疯狂跳跃,最终,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稳稳地停在了那个被霓虹灯照亮的数字上。
27。
嘲笑声戛然而止。空气凝固了。庄家的脸色变得铁青。
阿里昂没有笑,甚至没有一丝喜悦。这在他的计算范围之内。这不是运气,这是一次基于对现实世界不完美性的深刻洞察而完成的、成功的“工作”。他平静地收起赢得的、足够他一个月衣食无忧的筹码,在众人敬畏和猜疑的目光中,转身走入雨幕。
他穿过肮脏的小巷,无视了那些向他兜售廉价VR幻梦和成瘾性“情绪补丁”的贩子。这些东西,这些所谓的“快乐”,在他看来和“痛苦”一样,都只是毫无意义的、干扰计算的神经信号。他的人生只有一个目标:积累足够的资源,离开这个潮湿、混乱、充满了各种“BUG”和“不完美”的底层“蜂巢”。
他走进一家隐蔽的数据黑市,将一小半筹码拍在柜台上。“给我一份‘引力测试’的最新版申请表和……过去三年的全部公开试题数据。”
老板瞥了他一眼,吹了声口哨:“又一个想爬上去的?小子,上层区可不跟你玩这种‘运气’游戏。”
阿里昂没有回答。他接过那枚小小的、储存着他全部希望的数据芯片,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触感让他感到一丝心安。
他知道上层区不玩运气游戏。这正是他要去那里的原因。
他要去一个讲究规则、崇尚智慧、被精密秩序所统治的地方。在那里,他的天赋,将不再是用来利用系统的“漏洞”,而是去探索那驱动系统的、完美的“终极规律”。
他抬头,透过高楼间狭窄的缝隙,仰望着“新埃塞尔”那片永不熄灭的、由人造光芒构成的天空。那里,才是他这种“计算者”真正的战场。
2
“引力测试”中心设立在城市中轴线的零点位置,一座从下层区仰望时,仿佛要刺破云霄穹顶的白石巨塔里。这是阿里昂第一次踏足如此干净的地方。空气里没有机油和劣质食物的味道,只有被循环系统过滤后留下的、中性的、近乎虚无的气息。
大厅里安静得只剩下数百名考生压抑的呼吸声。他们和阿里昂一样,大多来自城市的各个角落,脸上写着同样的、混杂着渴望与焦虑的表情。他们是这座城市里,数千万试图向上攀爬的沙丁鱼中,有幸挤到网口的一批。
阿里昂找了个角落站定,冷眼观察着。有几个衣着光鲜的,显然来自中层技术官僚家庭,他们聚在一起,自信地讨论着“索恩定律”的最新应用,仿佛胜利已是囊中之物。阿里昂对他们不感兴趣。他的目光,落在那些和他一样,穿着耐磨但早已褪色的合成布衣物的考生身上。他们的眼神,他很熟悉——那是野兽在争夺唯一一块食物时的眼神。这些人,才是他的同类,也是他真正的对手。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胸前别着“首席主考官”的徽章,缓缓走上前来。他身后巨大的全息投影,展示出一幅复杂的三维结构图。
“欢迎来到‘引力测试’,”老者的声音通过扩音器在寂静的大厅里回响。“你们的任务,不是理论,而是实践。”
投影上,结构图开始旋转,一个被层层能量场束缚的黑色球体被放大。“这是K-7型奇点核心的模拟体。它的外壳由已知最坚固的合金构成。你们的目标,是从中取出一枚数据样本。”
他停顿了一下,让信息的重量沉淀下来。
“你们将无法摧毁外壳。你们唯一的工具,是一台标准的‘索恩能量投射器’,以及一个‘边界相位调制器’。你们有三十分钟。成功者,将获得进入‘埃塞尔精英学院’的资格。失败者,离开这里。现在,进入你们的模拟舱。”
规则简单得近乎残酷。
阿里昂走进分配给他的模拟舱,冰冷的舱门在他身后合拢。神经传感器贴上他的太阳穴,一阵轻微的电流过后,他的意识被投入到一个全新的空间。
这是一个虚拟的、空旷的实验室。正中央,那个黑色的K-7核心正在强大的引力场中微微震颤,像一颗被囚禁的、沉默的黑洞。旁边的工作台上,陈列着他可以使用的两台设备。
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开始了标准操作流程。这是他在黑市上买来的、学院泄露出的标准解法。第一步,启动“索恩能量投射器”,根据“索恩定律”的谐振原理,编织出一个反向的、极其稳定的“引力中和场”,将核心牢牢固定住。这一步考验的是能量控制的精度。他做得很快,甚至比标准流程还要快,因为他对能量的“脾性”了如指掌。
接下来,才是测试真正的核心,也是“新物理学”中最精妙、最危险的技术——边界相变。
“边界相变”,阿里昂在心中默念着教科书上的定义,“物质的物理边界,并非绝对。通过施加精确调制的、超高频率的能量波,可以暂时性地‘扰乱’其因果确定性,使其进入一种既非固态也非气态的‘相位状态’。在此状态下,物质的排他性会暂时失效,允许其他物质无损穿过。”
这门技术,是上层区权力的基石。它能让飞船穿过城市,让特工穿过墙壁。但它的应用,也像在针尖上雕刻。频率稍有偏差,被“相变”的物体就会因为无法稳定地重构其物理边界,而导致“退相干崩塌”,在现实中会化为一团混沌的能量。
阿里昂深吸一口气,开始操作“边界相位调制器”。他的目标,不是让整个核心外壳相变,那会引发灾难。他需要像一个外科医生一样,在外壳上开一个直径仅有几微米的、极其稳定的“相位隧道”,然后操控机械臂伸进去,取出数据样本。
他看到模拟空间中,他身边的一个考生因为频率计算错误,他面前的核心外壳猛地闪烁了一下,然后整个溃散成一团蓝色的数据流。那个考生的身影,也随之消失。
阿里昂的手指稳定地在控制台上移动,他的大脑在飞速计算着。他知道,这条路能走通,但这正是考官想看到的。这是一条测试“优等生”的路,测试的是你的耐心、精度和对公式的熟练度。
但这太慢了。他的计算显示,用这种方法,他将将能在三十分钟内完成任务。一个不错的成绩,但绝不是“卓越”。而他需要的,是一个能让他从数千名竞争者中脱颖而出的、无可争议的卓越。
他看着那个被引力场牢牢固定的黑色核心,一个在下层区“修理”非法设备时产生的念头,再次浮现在他脑海。
所有人都专注于“边界相变”这个“门”,却忘了“门”是开在“墙”上的。而整个实验室,整个模拟舱,整个测试……都是一个系统。一个系统,就有其自身的逻辑,而不是只有物理逻辑。
他突然放弃了对相位隧道的精微调节。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监控他的考官都无法理解的举动:他将“索恩能量投射器”的功率调到了一个非标准的、看似毫无意义的数值,然后,将“边界相位调制器”的输出,直接耦合到了能量投射器的供能线路上。
“他在干什么?这是违规操作!他会烧掉整个模拟核心!”一名年轻的考官惊呼起来。
但那位白发苍苍的主考官却猛地向前一步,死死盯住阿里昂的数据流。“不……你看他的能量流向……他不是在攻击核心,他在……他在给整个模拟系统本身,进行一次‘谐振注入’!”
在阿里昂的模拟世界里,整个空间开始轻微地颤抖。他不是在试图“穿透”那个黑色的核心,他是在对这个“虚拟实验室”的底层代码进行一次“物理层面”的“SQL注入攻击”。他利用两股能量的特定谐振,创造了一个能被系统错误地解读为“提取物品”的指令。
嗡——
在所有考官震惊的目光中,那个黑色的K-7核心完好无损,但一枚小小的、闪着蓝光的数据芯片,却凭空出现在了核心的外部,静静地悬浮在空中。
阿里昂伸出虚拟的手,接住了它。任务完成。用时,十五分二十三秒。
他退出了模拟舱,靠在冰冷的舱壁上,平复着因极限计算而狂跳的心脏。
那位主考官缓缓向他走来,脸上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与……狂热。
他没有说“恭喜”,而是用一种发现新大陆的语气,低声问道:
“测试的题目,是让你用钥匙打开一把精密的锁。你没有用钥匙。你直接和锁对话,让它自己打开了。孩子,告诉我,是谁教你……去和墙壁本身说话的?”
3
埃塞尔精英学院坐落在城市的最顶层,一座悬浮于云海之上的、由纯白纳米材料和智能玻璃构成的建筑群。这里没有新埃塞尔下层区那永恒的、被霓虹灯染色的黄昏,取而代之的,是穹顶天幕模拟出的、和煦到不真实的阳光。
阿里昂走在学院宽阔的庭院里,第一次感受到了空间的奢侈。真正的绿草,真正的树木,呼吸到的空气里甚至带有一丝泥土的芬芳——他知道,维持这一切的成本,足以养活他过去所在的整个街区。
他像一个进入了神殿的野蛮人,对周围的一切都保持着警惕和审视。学生们三三两两地走过,穿着剪裁合体的学院制服,他们的姿态从容,讨论着阿里昂闻所未闻的话题。
“……索恩定律的美妙之处,就在于它的不对称性,它打破了凯恩经典力学那冰冷的、可预测的和谐……”
“我还是认为‘范式守恒’的内在逻辑更优雅,它暗示了信息才是宇宙的本体,而非物质……”
阿里昂默默地听着,内心毫无波澜,甚至觉得有些滑稽。这些人,把宇宙的根本法则当成了可以品鉴的艺术品。在他看来,定律就是工具,不想着怎么用它来赚钱、来获得力量,却在这里空谈什么“优雅”、“美妙”,这本身就是一种彻头彻尾的、属于上层阶级的傲慢。
他的目标很明确:以最优异的成绩毕业,进入“埃塞尔公司”的应用物理部门,获得一个高薪职位,住进一间拥有独立空气循环系统和“相位抑制”安防的公寓。为此,他选修了所有看起来最“实用”的课程:《索恩反应堆效能优化》、《范式印刻精度校准》、《边界相变应用力学》。
然而,第一堂必修的理论课,就给了他一个下马威。
课程的标题是《物理学哲学导论》,授课的是一位名叫伊拉拉·文斯的老教授。她白发如雪,但眼神锐利,在学术界以思想前卫、不拘一格而闻名。
她没有讲公式,也没有讲应用。她一开口,就让阿里昂皱起了眉头。
“今天,我们不谈定律本身,我们谈谈定律背后的‘诗人’,”文斯教授的声音清晰而富有磁性,“我们所知的凯恩三定律、索恩定律、范式守恒和边界相变,它们是宇宙的语法。但谁是写下这首壮丽诗篇的作者?或者说,这首诗,有作者吗?”
教室里立刻响起了热烈的讨论声。学生们引经据典,从神创论的考古新发现,谈到混沌理论中的自发秩序。阿里昂坐在后排,感到一种生理上的不适。这和他无关。他只想知道如何计算相位隧道的最佳能效比。
他终于忍不住举起了手。
文斯教授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一丝鼓励。“这位新同学,请讲。”
“教授,”阿里昂站起来,声音冷静而直接,“请问,探讨这些无法被证实的问题,其实用性是什么?了解宇宙是否有个‘诗人’,对我们提高索恩反应堆的输出功率,有任何帮助吗?”
全场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像看一个怪物一样看着他。一个中层区来的、梳着一丝不苟发型的学生低声嗤笑:“下层来的‘实用主义者’。”
文斯教授却没有生气,她反而饶有兴致地看着阿里昂:“一个很好的问题。那么,在你看来,我们学习物理的目的是什么?”
“为了应用,”阿里昂毫不犹豫地回答,“为了获得更强的力量,更高的效率,更好的生活。为了控制我们周围的世界。”
“控制?”文斯教授笑了笑,“一个只想控制琴键的钢琴家,永远弹不出传世的乐章。因为他不懂得欣赏乐谱本身的美。坐下吧,孩子,你的问题,整个学期我都会慢慢回答你。”
下课后,阿里昂独自一人走向食堂。他能感觉到背后那些若有若无的、混杂着鄙夷和好奇的目光。他不在乎。他用自己的学分卡,换了一份用真正的小麦磨成粉做成的面包,和一杯由天然牛乳发酵而成的酸奶。这是他过去做梦都不敢想的食物。他慢慢地吃着,感受着那真实而细腻的口感。
这,才是实在的。这,才是值得追求的。他心想。至于那些关于“诗人”的空谈,就留给这些吃饱了没事干的少爷小姐们吧。
他回到自己那间小小的、但一尘不染的单人宿舍。他打开了教学终端,准备预习下一门“实用”课程。但在课程列表的角落里,他看到了文斯教授刚刚上传的一份课后思考题。
它不是一道计算题,而是一个悖论:
“假设‘序列决定原理’ 是正确的,宇宙中不存在真正的随机。那么,一个被完全决定的宇宙,和一台正在播放录影带的机器,有何区别?如果‘我’的思想和选择,也只是这个序列的一部分,那么,‘我’的意义何在?”
阿里昂盯着这个问题,嗤之以鼻。
“毫无意义的哲学废话。”
他关掉了这个问题,打开了《相位调制器功率曲线分析》的课件。
但他发现,自己无法集中精神了。那个关于“录影带”的比喻,像一根看不见的、微小的刺,扎进了他的脑海深处,带来了一丝他从未体验过的、陌生的、让他感到不安的痒。
4
文斯教授那个关于“录影带”的悖论,像一个幽灵,在阿里昂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试图用更高强度的学习来驱散它。他以惊人的效率,提前完成了所有“实用”课程的学分。在应用物理层面,他已经无可指摘,任何一个部门都会抢着要他。他获得了他来到这里所期望的一切——通往上层区富足、安全生活的门票。
但他发现,自己并不快乐。
那个曾经让他无比满足的、关于未来的物质蓝图,如今在他的脑海中变得黯淡无光。当他再次用学分兑换珍贵的天然食物时,那真实细腻的口感,似乎也无法再带来一丝波澜。他的思想,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回那个哲学问题。
“如果一切都是被决定的,那么‘我’的意义何在?”
他痛恨这种感觉。这种“意义”的追问,在他看来,是下层区的人在绝望中才会寻求的、虚无缥缈的精神鸦片。他,一个即将成为精英的人,一个理性的信徒,绝不能被这种软弱的情感所俘虏。
他决定用最直接、最粗暴的方式,来证明文斯教授的“诗意宇宙”是错的。他要证明,这个世界的法则,并非什么和谐的诗篇,而是一堆充满了矛盾、需要靠工程师的“补丁”才能勉强运行的、笨拙的机器。
他为自己选择了一个终极的挑战,一个困扰了“新物理学”近一个世纪的难题——“凯恩-索恩统一性难题”。
凯恩的经典力学,描述了一个优雅、守恒、可逆的宏观世界。而索恩定律,则揭示了一个狂暴、非线性、能量可以凭空“级联”的微观领域。两者在各自的领域都完美无缺,但在临界点上,却存在着无法衔接的数学断层。迄今为止,所有试图统一它们的理论,都只是一些复杂的、充满了各种“修正参数”的、毫无美感可言的“缝合怪”。
阿里昂的目标,就是要证明这种“缝合”才是宇宙的真相。他要用压倒性的证据,告诉文斯教授:“看,没有什么‘诗人’,只有一个笨拙的程序员,用一堆粗糙的代码,勉强让这个世界运转起来罢了。”
他把自己关在了宿舍里。
时间失去了意义。他进入了一种忘我的、纯粹的计算状态。全息数据流在他的房间里疯狂涌动,墙壁、天花板、地板上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公式。营养膏的空管在角落里越堆越高。他的眼中布满了血丝,但精神却亢奋到了极点。
他试了所有前人走过的路,然后一一否决。他建立了几十个模型,每一个都在触及那个“临界点”时,因为无法自洽而轰然崩溃。
一周后,他精疲力竭,几乎要放弃了。他躺在地板上,看着天花板上那些仍在缓缓旋转的、失败的方程式,脑海中一片空白。他过去那种解决问题时的、充满自信的冷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
也许,宇宙真的就是这么丑陋而不讲道理?
就在他即将被这个念头吞噬时,他那来自下层区的、实用主义的本能,突然给了他一个意想不到的灵感。
他一直以来的思路,都是试图用一套更高级的“宏观”法则,去“兼容”微观的“索恩效应”。但如果反过来呢?如果……凯恩的经典世界,只是索恩定律在低能级状态下呈现出的一种“稳定假象”呢?如果,狂暴才是宇宙的常态,而秩序,仅仅是一种偶然的、脆弱的平衡呢?
他猛地坐了起来,眼中重新燃起了火焰。这个想法太疯狂,太颠覆,但却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他从未注意过的大门。
他冲向了学院的“星尘模拟馆”——一个巨大的、球形的、可以在其中构建和演算宇宙模型的终极实验室。
他站在黑暗的虚空中,调出权限,开始编写全新的算法。他不再试图去“缝合”,而是尝试用一个单一的、基于“非线性级联”的核心函数,去推导整个宇宙。
时间再次消失。他的手指在空中飞舞,代码和公式像瀑布一样倾泻而下。他将“范式守恒”定义为一种特殊的“稳定态级联”,将“边界相变”定义为“级联场”对空间本身的扰动。
然后,他将这个模型,代入了他最熟悉的、也是他认为最基础的——凯恩经典三定律。
在模拟开始的那一刻,他屏住了呼吸。
他看到,在低能级下,他那狂暴的核心函数,其内部的混沌相互抵消,其外部行为,完美地、毫厘不差地呈现出了…凯恩的引力、惯性和运动定律。
秩序,从混沌中涌现了出来。
一切都联系起来了。不是四个独立的、相互矛盾的法则,而是一个单一的、如钻石般璀璨的、拥有不同折射面的美的方程式。
那一瞬间,阿里昂的意识仿佛被抽离了身体。他不再是站在模拟器里的一个学生,他感觉自己与整个宇宙的底层逻辑融为了一体。他听到了星辰运转的交响乐,看到了物质从虚无中凝结的舞蹈,感受到了因果链条在时间长河中延伸的、无可辩驳的壮丽。
这是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纯粹的、智识上的狂喜。一种理解了“神”之思想的终极满足感。
模拟结束了。阿里昂独自站在空无一人的黑暗球体中,那道简洁而完美的方程式,依然像一颗恒星,悬浮在他面前。
他想起了自己第一天来到学院时,吃下的那块面包。那真实而温暖的口感,曾是他认为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
但现在,与眼前这道方程式所带来的、灵魂深处的战栗相比,那点口腹之欲,显得如此的渺小、平庸,甚至不值一提。
他的价值观,在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已经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天翻地覆的变化。
5
阿里昂关于“凯恩-索恩统一性难题”的解答论文,在学院内部掀起了一场小型的风暴。他没有像前人一样,用繁琐的修正参数去“缝合”两个理论,而是提出了一个颠覆性的模型:他证明了凯恩的经典世界,不过是索恩定律那狂暴的、非线性宇宙在低能级下呈现出的一种对称、和谐的“表象”。
秩序,是混沌的衍生物。
这篇论文让他声名鹊起,也让他被一些保守的教授视为“危险的异端”。但对阿里昂自己而言,外界的赞誉或批评都已无关紧要。那次在“星尘模拟馆”中的顿悟,已经重塑了他存在的根基。他像一个第一次睁开眼睛的婴儿,开始以一种全新的、充满敬畏的目光,重新审视这个宇宙。
毕业典礼如期而至。
阿里昂作为毕业生代表,站在了宏伟礼堂的全息讲台上。他看着下方数千张充满期待的年轻面孔,背诵着学院为他准备的、关于“用科技塑造未来”的陈词滥调。他的声音平稳,但思绪却飘向了别处。他在思考,那道统一了四大定律的、美的方程式背后,是否还隐藏着一个更深、更终极的、他称之为“第五定律”的唯一真理?那个写下这首宇宙交响乐的“诗人”,祂的真实意图究竟是什么?
典礼结束,毕业生们立刻被各大部门的招聘主管团团围住。这是学院最激动人心的环节——“签约日”。
“阿里昂博士!” “边界相变应用部”的主管第一个挤到他面前,脸上堆着热情的笑容,“我们为你准备了第12级研究主管的职位,直接负责‘相位攻击机’的路径优化项目。年薪……这个数字你一定会满意。”
“别听他的,阿里昂!” “索恩能源”的代表粗暴地挤开他,“来我们这里,整个‘三号反应堆’的效能管理都交给你。我们提供的是权力,是对城市心跳的直接掌控!”
“千面集团”的星探甚至递上了一份几乎是空白的合同:“博士,除了‘原创范式’的版权,任何条件,你来开。”
这些,是几个月前,那个来自下层区的年轻人梦寐以求的一切。财富,权力,地位。但他现在看着这些,只感到一种奇怪的疏离。他礼貌地、但又坚定地一一回绝了。
“谢谢您的好意,但我认为我的研究方向与贵部门不符。”他用同样的理由,宛如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拒绝了所有令人眼红的邀请。
他的同学们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疯子。
阿里昂穿过喧闹的人群,走向了学院最深、最安静的那个角落——那座孤零零的、没有任何企业赞助标识的“基础物理部”大楼。
伊拉拉·文斯教授正在她的办公室里等他。办公室里空无一物,只有中央悬浮着一个缓慢旋转的、模拟宇宙早期形态的星云模型。
“我看了你的论文,”文斯教授没有起身,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很美,也很大胆。你把整个经典物理学,变成了你理论大厦里的一块垫脚石。”
“我只是描述了我所看到的事实,教授。”阿里昂坐下,看着那团星云,“是您的问题,引导我看到了这一切。”
“那么,你现在找到你的答案了吗?”文斯教授问,“宇宙,是一首诗,还是一个笨拙程序员写的烂代码?”
“它是一首诗,”阿里昂毫不犹豫地回答,眼中闪烁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狂热的光芒,“一首我们至今只读懂了序章的、无比壮丽的史诗。我想把它读完。”
文斯教授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欣慰的微笑。“基础物理部欢迎你,阿里昂。但你要知道,这里没有财富,没有权力,只有无穷无尽的、可能永远没有答案的问题。这是一条苦行僧的道路。”
“教授,”阿里昂的目光穿过那片旋转的星云,仿佛看到了宇宙的尽头,“我曾以为人生的意义是填满自己的胃。后来我才发现,宇宙留给我们的最大谜题,才是唯一值得我们为之饥饿的东西。”
文斯教授满意地点了点头。她关闭了星云模型,调出了另一份被标记为“最高机密”的文件。
“那么,欢迎入职,博士。你的工作立刻开始。”
一份高度加密的数据流出现在阿里昂面前。
“这是我们最大的竞争对手,‘创世纪’公司最近半年的全部公开研究报告。我们发现了一个无法理解的现象。”文斯教授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他们的生物工程技术,在毫无理论预兆的情况下,出现了一系列爆发式的、非连续性的突破。其进化速度……就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代替‘概率’进行选择。”
她放大了一张基因序列图,图上某个片段发着不祥的红光。
“我们的‘序列决定’理论模型,在他们的实验数据面前,完全失效。就好像,在那个领域里,宇宙的‘随机性’,被人为地扭曲了。”
文斯教授看着阿里昂,目光灼灼。
“你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查明真相。去看看,是我们这首壮丽的诗篇出现了错别字,还是……有人在用我们听不懂的语言,续写了新的篇章。”
幕间一
世界的法则
自“神寂时代”开启以来,人类文明的进步,建立在对宇宙两套截然不同的物理法则的认知之上。第一套,是定义了我们宏观世界的“古典秩序”;第二套,则是在极端条件下,才显现其伟力的“近代奇迹”。理解这两套法则,就是理解我们文明本身。
基石:凯恩的古典秩序
四千多年前,在漫长的蒙昧时期之后,伟大的伊萨克·凯恩爵士,通过对天体运行和地面力学的观察,首次系统性地描述了我们这个宇宙最基础的、最稳定可靠的运行规律。这,就是著名的凯恩三定律。
- 第一定律(惯性定律): 定义了物质在没有外力作用下的运动状态。
- 第二定律(加速度定律):精确地量化了“力”与“运动状态改变”之间的关系 (F=ma)。
- 第三定律(作用力与反作用力定律):揭示了力在相互作用中的对称性。 这三大定律,连同万有引力定律,共同构筑了我们世界的“古典物理学”大厦。它向我们证明了,宇宙在宏观层面是一个可预测的、遵循着优雅数学规律的、如同钟表般精确的系统。正是基于这份“确定性”,我们才得以开启第一次工业革命,建造起宏伟的城市,并最终迈向星辰。
现代性的支柱:“新物理学四骑士”
在凯恩的秩序之上,近代科学家们通过对极端能量和物质状态的研究,发现了四条颠覆性的新法则。它们如同天启中的四骑士,彻底重塑了人类文明的形态,将我们从一个遵循“古典秩序”的文明,带入了如今这个充满奇迹的赛博朋克时代。这也被称为索恩四定律。
第一骑士:索恩级联极限
- 核心原理: 由物理学家艾丽斯·索恩发现。该定律指出,能量场的叠加并非线性。当能量密度超过某个临界值时,系统会发生“谐振衰变”,并以一种非线性的、指数级的方式,释放出远超其输入值的、几乎无穷无尽的“反冲能量”。
- 应用: 这是我们文明的“心脏”。所有的“索恩反应堆”都基于此原理,为我们的城市提供着廉价而磅礴的动力。但它也带来了“谐振辐射”和“熔毁”的永恒风险。
第二骑士:范式守恒
- 核心原理: 物质,可以被解构为“范式”(信息蓝图)和“基质”(原材料)。在由“索恩反应堆”提供启动能量所创造的“创世场”中,一个物体的“范式”可以被完美地读取,并无限次地印刻到“混沌浆体”形态的“基质”上。 应用: 这是我们文明“后稀缺时代”的基石。从食物到建筑,一切物质都可以被低成本地大量复制,彻底消灭了物质上的贫困。例如,底层人们可以食用基质膏,一种基于范式守恒可以大批量制造的食物。
第三骑士:边界相变
核心原理: 物质的物理边界并非绝对。通过超高频能量波的精确调制,可以使一个物体的“碰撞判定”暂时失效,进入可与另一物体发生空间重叠的“相位状态”。 应用: 这是最尖端、最精密的机动技术。它被广泛应用于特权阶级的交通、军事渗透和高难度科学实验中。它重新定义了“空间”和“障碍”的概念。
第四骑士:序列决定原理(理论)
核心原理: 这是“新物理学”中最深奥、也最令人着迷的领域。该理论由索恩晚年提出,它预言:宇宙中不存在真正的随机。所有看似偶然的事件,都由一个在宇宙诞生之初便已设定的“初始随机数”所决定的、一个庞大的数学序列所控制。 现状: 这是一门已被证实、但尚未走向应用的理论物理。科学家们通过观测“随机性耦合”现象(即两个遥远的、看似无关的随机事件,其发生顺序却恒定不变),已经证明了“命运序列”的真实存在。然而,因为那把能解开整个序列的万能钥匙——“初始随机数”——至今仍未被找到,所以这门科学,仍然是悬在理论物理学王冠上的、一颗看得见却摘不到的璀璨明珠。找到它,是像阿里昂博士这样的顶尖理论家毕生的梦想。
“凯恩-索恩统一性难题”:如何将这两套体系统一起来?背后是否存在一个大一统理论?
至此,我们文明的七大物理支柱已尽数呈现。三条属于古典时代的坚实地面,四条属于近代奇迹的冲天高塔。我们的现实,就建立在这七根支柱之上,坚不可摧,万古不变。
……至少,在“法老墓”被打开之前,所有人都曾这么认为。
第二幕
6
阿里昂在新部门的办公室,位于“埃塞尔公司”总部塔尖的最高几层。这里与其说是办公室,不如说是一个思想的圣殿。巨大的智能玻璃墙外,是缓缓流动的、经过过滤的云层,脚下的“新埃塞尔”市变成了一张由光线和阴影构成的、复杂的电路板。室内空旷而安静,只有阿里昂的思维指令,在空中投射出复杂的、不断演变的数据星云。
他已经在这里工作了三个星期。三个星期里,他睡得很少,全靠高浓度的营养液和咖啡因维持机能。他的面前,悬浮着“创世纪”公司过去一年里所有的公开信息。
他像一个侦探,但侦办的不是谋杀案,而是一桩“物理学上的不可能犯罪”。
第一周,他与公司的安全部门合作,排除了所有常规的可能性。 “没有数据泄露的痕迹,博士。”安全主管在一个远程会议上向他汇报,语气十分肯定,“我们的‘逻辑钢印’防火墙固若金汤。‘创世纪’不可能偷走了我们的研究成果。” “我同意,”阿里昂头也没抬,眼睛依然盯着数据流,“他们的成果,其底层逻辑与我们的研发路径完全不同。这不是抄袭,是另辟蹊径。问题是,那条路,在我们的地图上根本不存在。”
第二周,他将自己沉浸在学院的“星尘模拟馆”里,试图建立一个新的理论模型。他废寝忘食,构建了上百个理论框架,试图解释“创世纪”是如何在生物领域实现那种“反熵”式的、目的性极强的“进化加速”的。 他尝试引入更复杂的“索恩定律”变体,失败了。他尝试将“边界相变”应用在分子层面,模型在第一步就崩溃了。他甚至大胆地假设,存在一种未被发现的、能直接与“范式”本身进行信息交换的能量场……但所有的推演,都导向了数学上的悖论或能量层级上的不可能。
他的每一次失败,都让他更加确信一点:“创世纪”所做的,不属于“新物理学”的范正常畴。
第三周,他精疲力竭地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看着窗外流动的云。他所有的路都走到了尽头。如果不是间谍,不是新技术……那还剩下什么?
一个被所有理性科学家都视为禁忌的念头,不可抑制地冒了出来:如果……不是他们的理论超越了我们,而是他们找到了一个,我们的理论不适用地方呢?
物理定律,难道不是普适的吗?这是刻在每一个科学家脑海中最底层的信条。但现在,阿里昂第一次开始怀疑它。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照亮了一条全新的、也更加黑暗的调查路径。
他向公司的中央数据库,申请了最高级别的访问权限。他要调阅一项被认为是“屠龙之技”的、几乎没有实用价值的数据——全球“计算性本底噪声”的实时监测图。这是宇宙的背景辐射,是“索恩第四定律”信徒们用来寻找那虚无缥缈的“第一因”的唯一希望。对于公司来说,这是一项耗资巨大、但回报为零的纯理论项目,只有像阿里昂这样的人还在关注。
他将“创世纪”每一次发布重大突破的时间点,与过去一年全球的“本底噪声”图谱进行交叉比对。他没有寻找规律,他在寻找异常。
起初,屏幕上只有一片由无数光点组成的、均匀的“宇宙雪花”。时间一天天、一月月地流过,数据流平稳得像一条寂静的河。
但在他输入“创世纪”第一次发布成果的那个时间戳时,图像的某个区域,出现了一丝微弱的、几乎无法被察觉的“杂音”。
阿里昂的心脏开始加速。
他输入了第二次突破的时间戳。在同一个区域,同样的“杂音”再次出现,而且更强了一点。
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
每一次,“创世纪”的胜利,都与这个坐标点的“宇宙噪音”完美同步。
他命令系统将所有数据点进行三维建模。在他面前,一幅巨大的、由光构成的世界地图缓缓展开。绝大多数区域都覆盖着一层平稳的、代表着宇宙正常运行的蓝色光晕。
只有一个地方,一个位于被遗忘的“旧大陆”中心的、早已被黄沙覆盖的巨大沙漠区域,呈现出一种病态的、不断闪烁着错误代码的、如同坏点般的深红色。
“创世纪的技术突破……”阿里昂喃喃自语,眼中充满了发现真理的狂热与恐惧,“……不是来自他们的实验室,而是来自那里。”
他找到了。不是一个竞争对手,不是一项新技术,而是一个地方。一个被现代文明遗忘的角落,一个物理法则本身似乎已经“损坏”的、宇宙的“伤疤”。
一个因果律的异常区。
他立刻接通了文斯教授的加密通讯。
“教授,”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我找到那条不存在于地图上的路了。我们一直以为宇宙是一首完整的诗,但现在看来,其中有一页,被撕掉了。”
7
“埃塞尔公司”的执行效率是惊人的。
在阿里昂提交报告后的七十二小时内,“法老之墓远征计划”就得到了董事会的最高级别批准。一支由最顶尖的科学家、工程师和企业安全部队精英组成的队伍被迅速集结。而阿里昂,这位不久前还在为自己的职业未来发愁的年轻物理学家,被任命为这次史无前例的探索行动的首席科学顾问。
他拥有了调动几乎无限资源的权力。
远征队的旗舰,是一艘名为“求索者号”的最新型大气层内突进舰。它安静地停泊在“埃塞尔公司”总部塔尖的私人太空港中。舰体呈完美的流线型,覆盖着能偏转光线的、哑光黑的“边界偏振”涂层,让它看起来像是一道凝固在空气中的阴影。
阿里昂走上舷梯时,没有回头。他知道,脚下这座由钢铁、霓虹和数据流构成的、人类文明的顶峰之城,可能正建立在一个错误的、不完整的物理学地基之上。他此行的目的,就是要去挖出那个地基之下,被隐藏了数千年的真相。这不再是为公司解决问题,这是一场他自己的、通往真理的朝圣。
舰船无声地、垂直地升起,穿透了新埃塞尔上空那永恒不变的、由全息投影构成的完美蓝天。很快,城市的全貌在舷窗外展开——一座向上无限生长的、金字塔般的巨型建筑群,在顶端,是“埃塞尔公司”等几家巨企的总部,如同众神的宫殿;在底部,是淹没在工业废气和永恒阴影中的、混乱的下层区,那是他出发的地方。
“求索者号”加速,将城市远远甩在身后。数小时后,窗外的景象彻底改变。人造的、秩序井然的景观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这个星球最原始、最真实的面貌。浑浊的海洋,被污染的灰色大陆,以及……一片无边无际的、在恒星直射下呈现出铁锈色的巨大沙漠。
“我们已抵达‘旧大陆’上空。”舰载AI用平稳的电子音报告,“正在进入坐标区域。”
阿里昂早已站在了主观测台前。他面前巨大的全息投影上,显示着各种复杂的环境数据。那位年轻的女数据科学家,莉娜,快步走到他身边,脸上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兴奋。
“博士,我们越是靠近目标点,‘计算性本底噪声’的异常就越强烈。就好像……宇宙的背景音在这里变成了一阵持续的尖叫。我们的传感器已经过载了三次了。”
“在噪声中,能分辨出有效的‘序列’模式吗?”阿里昂问,眼睛没有离开数据。
“完全不能,”莉娜摇了摇头,“这里的‘命运’是一团乱麻。任何基于‘序列决定’的预测模型在这里都会彻底失效。博士……这个地方,从物理学上来说,它不应该存在。”
“这就是我们来这里的原因。”阿里昂的声音很平静,“一个不该存在的地方,必然隐藏着一个我们不理解的真理。”
“求索者号”开始减速,缓缓降落。舷窗外,除了连绵起伏的、在风中变幻着形状的沙丘,再无他物。这里是生命的禁区,是时间的废墟。
当舰船最终停稳在沙漠的怀抱中时,整个世界都陷入了绝对的死寂。与新埃塞尔那永不休止的城市嗡鸣相比,这种寂静本身,就带有一种令人敬畏的、神圣的压迫感。
主舱门缓缓打开,一股灼热、干燥的、充满了沙砾味道的空气涌了进来。这股空气,与舰内那经过上百次过滤的、完美的空气截然不同。它粗糙、狂野,带着一个被遗忘的世界的气息。
阿里昂第一个走下舷梯,双脚踏上了那片被阳光炙烤得滚烫的红色沙地。
他环顾四周,天地间一片空旷,只有风声。这里没有任何文明的痕迹,没有任何值得被记录的理由。然而,他手中的便携式传感器,却发出了刺耳的、高频的警报声。
他就是风暴的中心。他正站在一个因果律的奇点之上。
安保主管带领着队员们在他周围建立了警戒圈,警惕着任何可能的威胁。但阿里昂知道,这里最大的危险,不在于任何生物或敌人,而在于他们脚下所蕴含的那个足以颠覆一切的真相。
他无视了所有人的紧张,只是缓缓地、一步步地走着,眼睛始终盯着手中的传感器。最终,他在一片看起来与其他地方毫无区别的平坦沙地上,停下了脚步。
传感器的警报声达到了顶峰,尖锐得仿佛要撕裂人的耳膜。
阿里昂关掉了它。世界重归寂静。
他抬起头,对身后的安保主管和工程队下达了命令,声音清晰而坚定,在空旷的沙漠中传出很远。
“坐标点已经确认。就在我脚下,地底一千米处。”
“开始向下挖掘。”
8
经过连续数周、不间断的挖掘,“求索者号”的工程队终于抵达了那个位于地下一千米深处的异常源。他们没有发现天然的洞穴或地质结构。在钻头突破最后一层岩石后,映入探测器视野的,是一个巨大、完美、表面没有任何接缝的黑色立方体。
它就像一颗被埋葬在行星心脏的、属于另一个宇宙的骰子。
材质分析显示“未知元素”,能量扫描显示“绝对零反射”。它不与任何探测手段互动,仿佛它根本不属于这个时空。在耗费了所有常规手段都无法在其表面留下哪怕一丝划痕后,绝望的工程队按照阿里昂的指令,启动了一台小型的“索恩能量投射器”,向立方体的一面照射。
在能量场接触到立方体表面的瞬间,奇迹发生了。那面光滑的黑色墙壁,像水波一样荡漾开来,一个完美的圆形入口无声地开启,露出了内部深邃的黑暗。
阿里昂的心脏狂跳起来。这个“墓穴”,它的“锁”,居然是对“索恩定律”有反应的。这意味着,它的建造者,不仅理解他们世界的物理,甚至还在利用它。
他带领着一支由最精锐的科学家和安保人员组成的小队,走进了那个入口。内部并非想象中的墓室,而是一个同样由黑色未知材料构成的、空旷得令人不安的正方体空间。空气是绝对的静止,没有一丝尘埃。在房间的正中央,只有一个由同种材料构成的、朴素的石台。
石台上,静静地躺着三样东西。
一件是古埃及法老风格的黄金面具,即“永恒面容”。一件是那个边长15厘米的黑色立方体,即“卜塔的创生之盒”。最后,是一块看起来像是某种数据存储器的、光滑的石板。
回到“求索者号”上装备最齐全的移动实验室后,对这三件圣物的测试,正式开始了。而测试的每一个结果,都在将阿里昂和他整个团队的科学认知,推向崩溃的边缘。
首先是“永恒面容”。它的测试结果干净利落得令人绝望:绝对的、无法被理解的“不可摧毁性”。它无视动能,也无视热能。一位资深物理学家在报告中脸色惨白地写道:“它不是在‘抵抗’能量,它是在‘宣布’能量对它无效。这在物理上,是不可能的。”
接着,是那只更神秘的、被命名为“卜塔的创生之盒”的立方体。
它对任何扫描都毫无反应,像一个绝对的黑体。在数日的尝试无果后,一次偶然的机会,一名研究员将一小份用于“范式守恒”实验的、装在磁力约束瓶中的“混沌浆体”带入了实验室。就在浆体靠近盒子的瞬间,它那光滑的黑色表面,第一次亮起了星图般的光路。
阿里昂立刻意识到了什么。他接管了实验。
“它需要‘基质’作为原材料。”他断定道,内心因这个发现而激动不已,“它要开始‘创造’了。”
他将自己的神经交互端口与一台高精度机械臂连接,尝试向盒子下达他的第一个指令。作为一个严谨的科学家,他选择了一个拥有极其复杂、但他了如指掌的“范式”的物品——一把标准的“埃塞尔公司”高能粒子手枪。
他将手枪的完整“范式”蓝图,通过机械臂,传递给了盒子。
盒子表面的光路闪烁了一下,然后……熄灭了。 什么都没有发生。 “失败了?”助手莉娜困惑地问。
阿里昂皱起了眉头。不可能。激活的条件是“基质”,触发的指令是“范式”,这套流程没有错。除非…… 一个念头闪过。他想起了圣遗物出土时那古老、原始的风格。
他清空思绪,这一次,他不再构想任何现代科技造物。他在脑海中,构建了一件最简单的、只存在于历史文献中的东西:一把古罗马式的、由标准碳钢构成的短剑。
他将这个简单的构想传递了过去。
这一次,盒子做出了回应!它表面的光路疯狂流转,旁边的磁力约束瓶中,一小部分“混沌浆体”开始剧烈地沸腾、扭曲、折叠。在不到三秒的时间内,一柄与阿里昂构想中一模一样的短剑,凭空在浆体中成型,然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托起,悬浮在空中。
实验室里一片死寂,只能听到众人倒吸冷气的声音。
“神啊……”莉娜失声喃喃道,“它……它没有读取任何外部的‘范式’模板。它是直接创造……但……为什么只对冷兵器有反应?”
“时代枷锁”——这是阿里昂在脑中为这个现象打上的第一个标签。这个“神力”,似乎被某种古老的规则所束缚。
但这已经足以颠覆一切了。它证明了“范式守恒”定律的核心——“创造皆为复制”——是错误的。
阿里昂强压住内心的震撼,开始了第二项测试。他要测试它的极限。
他保持着与盒子的连接,同时,他构想了第二件物品:一面同样风格的鸢形盾。他想让盒子在创造出短剑的同时,再创造出盾牌。
就在他将“盾牌”的构想确认并发送的瞬间,异变陡生!
那柄已经被机械臂取下,放置在数米外实验台上的、由真实物质构成的短剑——彻底地、无声无息地、凭空消失了!
仿佛它从未存在过。
与此同时,新的“混沌浆体”被消耗,一面完美的鸢形盾,出现在了它原来所在的位置。
“物质……被撤销了?”安保主管,那位只相信武器和拳头的前军人,用颤抖的声音问,他的手下意识地摸向了腰间的枪。
这一幕带来的恐惧,远超之前的“创造”。创造,他们可以理解为更高级的生产力。但这种凭空的、违反因果律的“抹除”,已经超出了所有人的理解范围。
阿里昂感到一阵眩晕。他立刻明白了另外两条制约。“唯一存在”——它在任何时候只能维持一件造物。“形态替换”——新造物会直接取代旧造物。
这不是物理学。这不是他们所知的、可以通过公式去理解和预测的宇宙。
这是一套……一套蛮横的、不讲道理的“设定”。
他的科学信仰,在这三条神秘的“神圣制约”面前,如同被重锤敲击的玻璃,布满了无法修复的裂痕。他看着那两件圣遗物,又看了看那块尚未被触碰的、唯一可能提供答案的数据板,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迷茫与……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更高力量的敬畏。
9
接下来的几周,阿里昂将自己活成了一个幽灵。
他把自己锁在“求索者号”最高权限的“奇点实验室”里,物理上与世隔绝。那两件圣遗物,被安置在实验室中央,由最强的能量场束缚着,像两尊沉默的、嘲笑着物理学定律的偶像。
他的世界观,他那由开普勒的行星、凯恩的力学、索恩的能量和范式的守恒构筑起来的、雄伟而和谐的理性圣殿,正在经历一场缓慢而痛苦的崩塌。
第一周,是全然的否定。
“传感器有误差,”他对自己说,声音在空无一人的实验室里显得异常沙哑,“一定是信号在穿过一千米岩层时发生了某种未知的衰减和畸变。”
他亲手重新校准了每一台仪器,更换了能量核心,甚至重写了分析软件的底层算法。他像一个疯子一样,不眠不休地重复着第一次的测试。
结果毫无变化。面具依然无法被撼动,创生之盒依然在以一种亵渎神明的方式,无中生有,然后凭空抹除。数据流每一次都返回同样的结果:“错误:无法应用物理模型。事件违反因果律。”
第二周,是狂躁的愤怒。
他将实验室的墙壁变成了一面巨大的全息书写板,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只有他自己能懂的方程式。他试图用理性这把手术刀,去强行解剖眼前的“奇迹”。
“这一定是一种我们尚未理解的‘第五定律’!”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咆哮,“一种更高维度的能量与物质转化形式!”
他建立了一个又一个疯狂的理论模型。他假设存在十一个以上的维度,物质可以在维度间跃迁,从而在我们这个四维时空表现出“消失”和“出现”的假象。他又假设“范式”本身是一种可以脱离“基质”独立存在的能量体,而创生之盒只是一个“范式”的接收器。
他的每一个模型都比上一个更复杂、更庞大,也更……丑陋。它们充满了特设的条件、牵强的假设和无法被验证的变量。它们不像物理学,更像是一群炼金术士在绝望中画出的护身符。
而无论他构建出多么庞杂的理论,当他将其代入那两件圣遗物的实际数据时,结果永远是同一个——模型崩溃。
第三周,是死寂的绝望。
所有的路都堵死了。他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看着空中那些已经失去光芒的、死去的方程式。他像一个被打败的国王,巡视着自己满目疮痍的王国。
他一生所学,他引以为傲的理性,他赖以逃离下层区、并赋予自己人生意义的一切,在这两件沉默的物品面前,都变成了一个笑话。宇宙不是一首和谐的诗,也不是一个笨拙的程序。它是一个疯子写的、毫无逻辑可言的涂鸦。
没有秩序,没有真理,没有意义。
他第一次,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了那种他曾经最鄙视的情感——虚无。
就在这片虚无的深渊中,他静静地看着那两件圣遗物。他不再试图用理论去分析它们,他只是看着它们。那个古朴的面具,那个完美的立方体。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清晰、明确、不容置疑的陈述。
一个他一直刻意回避的、最简单的假设,如同鬼魅般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
这一次,他没有驱赶它。他任由它生长,用自己那已经疲惫不堪的理性,最后一次,也是最诚实的一次,启动了那把名为奥卡姆剃刀的思维工具。
假设一(他的理论):存在一个极其复杂的、包含十一个以上维度、允许物质凭空产生和消失、并且与已知四大定律都兼容的、我们尚未发现的“第五定律”。
假设二(那个疯狂的念头):存在一个不受我们世界物理法则约束的外部智慧体,他出于某种未知的目的,创造了这两件物品。
哪个假设更简单?哪个需要的“新实体”更少? 是引入一套全新的、能颠覆整个物理学大厦的、无比复杂的宇宙运行体系? 还是……仅仅引入一个“创造者”?
答案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击穿了他最后的防线。
他缓缓地站起身,走到了控制台前。他脸上的狂躁和绝望都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彻底击垮后的、奇异的平静。他的科学世界观已经死了,而从尸体上站起来的,是一个全新的、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存在。
他打开了通往“埃塞尔公司”董事会的最高加密通讯频道。
当董事们那一张张威严而期待的脸出现在屏幕上时,阿里昂的声音异常平稳,平稳得令人感到害怕。
“先生们,”他说,“我们一直以来,都从一个错误的角度在看待这个问题。”
“这不再是一个物理学问题。这是一个神学问题。”
“我们所面对的,不是一套新的自然法则。”
“我们面对的,是上帝留下的笔迹。”
10
阿里昂对“埃塞尔公司”董事会说出的最后一句话,如同在装满了易燃气体的密室中,划下了一根火柴。
董事会,这个由新埃塞尔最有权势、最理性、最功利的一群人组成的团体,在经过了长达二十四小时的、史无前例的闭门会议后,做出了一个将永远改变历史的决定。
他们没有掩盖真相。掩盖一个如此颠覆性的发现,其风险远高于收益。他们选择的,是定义真相。
三天后,新埃塞尔时间下午六点整,全球所有公共和私人终端,都被强制接入了一个来自“埃塞尔公司”总部的直播信号。这是自“统一战争”以来,从未有过的最高级别信息管制。
画面中,是公司那位向来以铁腕和冷静著称的CEO。但这一次,他的身边站着一个人——阿里昂博士。
阿里昂的面容因疲惫而显得清瘦,但他的眼神却异常明亮,带着一种普通人无法理解的、混杂着敬畏与求知欲的火焰。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这反而让他显得更加高深莫测。
“新埃塞尔的公民们,”CEO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充满了历史性的庄重,“今天,我将向你们展示一项发现。它将重新定义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以及我们……将往何处去。”
他身后巨大的全息投影亮起,呈现出的,是那件“永恒面容”在实验室中,承受“索恩能量束”冲击的三维影像。那道足以熔化一切的蓝色光矛,在接触到面具的瞬间,如水流般无声地绕开、消散。面具,毫发无伤。
整个世界,在这一刻屏住了呼吸。
没有物理学家出来做枯燥的解释。只有一个简单的画面,和一个更简单、更震撼的事实:我们所知的物理,是有边界的。
“数千年来,”CEO继续说道,“我们以为自己生活在一个孤立、偶然的宇宙中。我们为凯恩的秩序而骄傲,为索恩的能量而自豪。但我们错了。”
“我们不是孤儿。我们是被精心设计、被赋予了神圣法则的造物。而这位‘设计师’,这位‘初代国王’,他留下了祂的印记。”
直播到此结束。简短,有力,不容置疑。
新埃塞尔,这座以理性为基石、以效率为信仰的城市,在一夜之间,疯了。
起初是小范围的骚动。人们聚集在街头的全息广告牌下,反复观看那段录像,脸上写满了震惊和迷茫。然后,议论声开始像瘟疫一样蔓延。
在下层区,那些被“基质膏”和廉价VR麻痹了灵魂的人们,第一次从麻木中抬起头。如果世界是有“设计师”的,那是否意味着,他们悲惨的生活,也是“设计”的一部分?这“设计”,是否有被改变的可能?一种绝望的、野火般的希望,在最黑暗的角落里被点燃。
在中层区,技术官僚和白领们陷入了认知失调。他们试图用自己所学的科学去解释,但发现一切都徒劳无功。最终,来自“埃塞尔公司”和阿里昂博士本人那不容置疑的科学权威,压倒了他们的怀疑。他们开始以一种新的、夹杂着敬畏的眼光,重新审视自己每天都在使用的技术。
在学院里,一场思想上的内战爆发了。保守的教授们斥责这是哗众取宠的骗局,但年轻的学生们,却以一种近乎狂热的激情,拥抱了这个全新的、充满了神秘和宏伟叙事的宇宙观。阿里昂的母校,一夜之间成为了新思想的“麦加”。
各种各样的“教派”如雨后春笋般涌现。“面容之子”、“创生盒密会”、“索恩神教”……人们用最赛博朋克的方式,进行着最古老的宗教行为。他们在身上用荧光墨水纹上圣遗物的图案,用电子乐改编赞美诗,在虚拟空间里建造宏伟的教堂。
而阿里昂,这个风暴的中心,却对外界的一切置若罔闻。
他被“埃塞尔公司”塑造成了新时代的“先知”。他的形象出现在所有媒体上,他那张写满求知欲的、清瘦的脸,被解读为“聆听神谕的虔诚”。他过去发表的那些关于“宇宙秩序之美”的论文,被重新挖出,奉为新宗教的奠基经典。
但他本人,只是把自己关在“求索者号”的实验室里。他的面前,只有那块尚未被破译的数据板。
圣遗物证明了“神”的存在,但这对他来说远远不够。作为一个科学家,他无法忍受“未知”。他必须知道,这位“神”,祂究竟是谁?祂想要什么?祂创造这个世界的“第五定律”,到底是什么?
“博士……”莉娜,那位年轻的数据科学家,也是他现在唯一的助手,小心翼翼地走进实验室,“全世界……都在称呼您为‘先知’。”
阿里昂头也没抬,目光死死地锁在那块数据板上,仿佛要用视线将它熔化。
“在我找到答案之前,”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只有他自己能懂的、对真理的饥渴,“我什么也不是。”
而在他们头顶,新埃塞尔最高的建筑外墙上,一幅史无前例的巨大全息广告,正缓缓展开。那是阿里昂深邃的、眺望远方的侧脸,与“永恒面容”的形象完美地重叠在一起。
下方,是一行简洁而充满力量的标语,来自“埃塞尔公司”:
“蓝图真实存在。建筑师正在凝视。新纪元已经降临。”
11
“天书计划”——这个名字并非出自官方,而是被狂热的民众和媒体所赋予的。在“埃塞尔公司”的内部档案中,这个人类史上最庞大的科研项目的代号,要冰冷和精确得多:“第一因论证”。
它的总部,就是那艘经过全面改装的“求索者号”勘探舰,它像一座孤独的科学方舟,静静地悬浮在地球的拉格朗日点上,远离尘世的喧嚣和崇拜。
全世界最智慧的头脑都被征召于此。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是在各自领域内如同神明般的存在。而现在,他们都将服务于同一个目标,听从同一个人的指挥。
阿里昂博士,这位曾经的理论物理学家,如今的“世界先知”,召开了项目的第一次全体简报会。
会议厅里坐满了人,但安静得能听到循环系统的低微嗡鸣。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主席台中央那个年轻人的身上。阿里昂穿着一身简洁的白色研究制服,他那属于下层区的、略显苍白的肤色,在这群养尊处优的顶级学者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但他眼神里的那份专注和权威,却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不敢有丝毫懈怠。
“女士们,先生们,”阿里昂开口,他的声音通过扩音系统,清晰而沉稳,“我知道,世界在期待我们带回一部‘神谕’。媒体在把我们描绘成新时代的祭司。我要求各位,把这些杂音,全部忘掉。”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锐利如手术刀。
“在我们面前的,不是一件需要去‘信仰’的圣物,而是一个前所未见的、最高级别的科学难题。我们不是祭司,我们是解密者。在得出任何结论之前,我们必须保持最彻底的、最冷酷的科学怀疑精神。”
他身后,全息投影亮起,展示出那块神秘数据板的三维模型。
“我将其命名为源一,”阿里昂宣布了它的官方代号,“我们的工作将分为两个并行的小组。”
“第一组,语言学与密码学组,由安雅·夏尔玛博士负责。”一位头发花白、眼神锐利的老年女性学者微微颔首。“你们的任务,是从符号本身入手,分析其结构、语法、出现频率,尝试建立一套可行的语言模型。”
“第二组,物理关联组,由我亲自领导。”他继续说道,“我们将对另外两件圣遗物——‘永恒面容’和‘创生之盒’——进行持续的、高度受控的物理测试。同时,莉娜,”他看向自己的助手,“你的团队负责将物理测试中产生的所有数据,与‘源一’内部的能量流波动,进行7×24小时的交叉比对。我要知道,操作圣遗物,是否会在这块‘石板’上留下痕迹。”
“我们的最终目标,”阿里昂的语气不容置疑,“不是去‘猜测’造物主想说什么。而是要通过逆向工程,搞清楚这件造物本身的‘操作手册’。”
这番冷静到极致的开场白,让会议室里那些因狂热而躁动的空气,瞬间冷却了下来。所有人都被他那强大的、以求真为唯一目的的气场,重新拉回到了科学的轨道上。
项目,就此启动。
接下来的几周,成了阿里昂一生中最充满希望,也最感挫败的时期。
语言学组很快就确认了“圣书体”的指令性特征,但无法破译任何实质意义。物理关联组进行了上万次测试,发现圣遗物在被激发时,“源一”内部确实会产生可测量的能量波动,但这种波动毫无规律可言,像一片混沌的、无法被解读的噪音。
整个“天书计划”,在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后,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光滑的墙壁。
世界在等待神谕,而“求索者号”上,只有沉默。
这一天,在又一次毫无进展的团队会议后,阿里昂独自一人,走进了那个存放着“源一”的、绝对洁净的“圣所”。
他决定亲自尝试。他要绕开所有复杂的仪器和团队,用他自己的意识,去直面这个终极的谜题。
他坐上控制台,接通了神经交互端口。
一瞬间,他的意识沉入了一个浩瀚、纯黑、绝对寂静的精神空间。在他的正前方,那个代表着交互可能性的、小小的光标,正在永恒地、不知疲倦地闪烁着。
这里,就是“神”的沉默。
阿里昂平复了自己的心绪。他没有祈祷,也没有提问。他将自己的意识,凝聚成一个最简单、最基础的指令,一个他曾对无数个计算系统下达过的指令,发送了出去。
“确认身份。开始传输。”
他等待着。一秒,十秒,一分钟。
没有回应。
那个光标,依然在黑暗中,孤独地、一明一暗地闪烁着。仿佛在说,它也和他一样,在等待着某个永远不会到来的回答。
“天书计划”的第一天,开始了。以一个伟大的、无声的失败。
幕间二
神圣的异常
(节选自《神寂纪元第4782年度埃塞尔联合科学报告:关于“第一源头”发掘物的初步性质报告》)
前言: “法老墓”遗迹的发掘,代表了自凯恩时代以来,人类认知领域最伟大、也最彻底的一次范式转移。其出土的三件“第一序列圣物”,其物理属性完全超越了我们现有一切科学定律的解释范畴。它们的发现,迫使我们将一个过去只存在于哲学领域的假设——即一个拥有超凡能力的“外部智慧体”(暂定代号:“设计师”)——正式纳入了科学研究的框架之内。本报告旨在客观描述三件圣物的已观测异常属性,及其对我们现有物理学大厦的颠覆性影响。
圣物一:永恒面容
-
物理描述: 一件古埃及法老风格的黄金面具。材质分析失败,其构成物质不对应元素周期表中的任何已知或理论元素。其质量恒定,无法通过任何方式(物理或范式层面)获取其样本。 已观测的异常属性:绝对的本体稳定性。
-
对现有物理学的颠覆:违反热力学第一和第二定律: 实验室曾对其进行了一次1.21太瓦级的“索恩能量束”聚焦冲击。能量束在接触其表面的瞬间被无声地湮灭,而“永恒面容”的表面温度、质量、范式信息均未发生任何可测量的改变。它不吸收能量,也不反射能量;它直接“无视”能量的存在。
圣物二:卜塔的创生之盒
物理描述: 一个边长15厘米的、由未知黑色金属构成的完美立方体。表面绝对光滑,无任何接缝或纹理。 已观测的异常属性:受限的模板外物质生成 对现有物理学的颠覆: 这件圣物,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同时证实并颠覆了“范式守恒”定律。 颠覆之一: 它证明了“无中生有”是可能的。在没有预先提供任何“范式”模板的情况下,它能直接将“混沌浆体”(基质)塑造成极其复杂的物质形态。这推翻了“范式守恒”定律中“一切创造皆为复制”的核心公理。 颠覆之二: 它的创造能力,受到三条无法被理解的“神圣制约”:
- 时代枷锁: 它只能生成“前工业时代”的、结构相对简单的物品。
- 唯一存在: 它在任何时候,只能维持一件造物存在于世界上。
- 形态替换: 当它创造一件新物品时,前一件造物会瞬间、无视时空距离地、从现实中凭空消失。这种“消失”并非分解或湮灭,而更像是从宇宙的因果律中被直接“删除”,它违反了我们所知的一切关于物质与信息不灭的根本法则。
圣物三:源一
- 物理描述: 一块由未知合金制成的、光滑的数据板。其内部信息存储密度远超我们当前技术的理论极限。
- 已观测的异常属性: 该物品是目前唯一能与另外两件圣物产生“共鸣”的存在。当另两件圣物被激发时,它的内部会产生特定的能量流波动。它能响应某种未知的“意念指令”,并呈现出一个简洁的交互界面。
- 对现有物理学的颠覆: “源一”本身的存在,就是对历史学和信息学的终极挑战。它是一个不属于我们文明、却记录着与我们文明最底层规则高度相关信息的人造物。它所蕴含的“圣书体”语言,其语法结构展现出一种超凡的逻辑性,被认为是“设计师”用来编写宇宙的语言。
- 当前研究状态: 全球性的“天书计划”已经启动。破译“源一”所承载的信息,被认为是理解“设计师”的意图、以及另两件圣物运作原理的唯一途径。整个文明的未来,都寄托在这块沉默的石板之上。
第三幕
12
“天书计划”启动后的第八个月,一种混杂着狂热期待和巨大焦虑的气氛,笼罩着整个新埃塞尔。
全球的媒体,每天都会以“神启纪元”的新历法,播报同一条新闻:“今日,阿里昂先知已进入‘圣所’,开始了他第231次与‘设计师’的沟通。”
对于世人来说,“圣所”——那个位于“求索者号”核心的、戒备森严的实验室——是这个新时代最神圣的地方。而阿里昂每日的“默祷”,则是关乎整个文明未来的、最重要的宗教仪式。
但只有阿里昂自己知道,那不是沟通,是叩问。不是默祷,是忍耐。
当他独自一人走进“圣所”,当厚重的合金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他面对的,不是一个充满神圣光辉的祭坛。
他面对的,是沉默。
通过神经交互端口,他的意识会立刻沉入一个浩瀚无垠的、纯黑色的精神空间。这就是数据板的“交互界面”。这里没有边界,没有维度,只有一个代表着他自己意识的、微弱的光点,和远处那个同样沉默的、永恒闪烁的应答光标。
起初的几个月,他怀着无上的虔诚进入这里。他将这里视为“神”的脑海,一个可以进行终极思想交流的圣殿。他将自己最深刻的哲学思考、最完美的数学模型,像祭品一样,恭敬地呈现在那光标之前。
“伟大的建筑师,存在的意义为何?您所设计的宇宙,其终极目的是什么?”
他“问”。
光标静静地闪烁。
“您所创造的‘新物理学’,其内在的统一性原理是怎样的?请向我展示那第五首、也是最完美的宇宙乐章。”
他再次“问”。
光标静静地闪烁。
他将自己对宇宙之美的全部赞颂,对造物主的全部敬畏,都化为最纯粹的意念,投向那片虚空。但每一次,他得到的,都只有回音壁般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渐渐地,他最初的虔诚,开始被一种更熟悉的情感所取代——那是一个科学家在面对冰冷、顽固的实验数据时,所感到的那种独特的、混杂着挫败与痴迷的“求知欲”。
他不再满足于哲学上的提问,他开始分析这个“交互界面”本身。语言学团队的报告,在他的脑海中反复回响。
“博士,我们已经可以确认,‘圣书体’是一种零冗余、无歧义的指令型语言。它的每一个符号都指向一个精确的功能,不存在任何比喻、情感或模糊的表达空间。它……像是一份机器的操作手册。”
机器……操作手册……
这个想法,曾被他斥为“亵渎”。但现在,它像一根藤蔓,缠住了他的理性。
在第243次“沟通”中,他改变了策略。他不再投射宏大的问题,而是开始用那些已被破译的、冰冷的词汇,去“试探”这个沉默的存在。
他构想出“永恒面容”的精确形态,然后将这个构想,与那个代表着“查询”和“属性”的符号,一同发送了过去。
这是一个分水岭。他不再是祈祷的信徒,他变回了那个在“引力测试”中,试图与墙壁对话的、充满异端思想的物理学家。
他没有期待回答。他只是在测试一个疯狂的假说。
然而,就在他发送这个“指令”的瞬间,那个亘古不变的、沉默的界面,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发生了变化。
没有宏大的神谕,没有智慧的低语。
在他的意识中,一个生硬、冰冷、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概念,如同系统的报错信息般,弹了出来:语法错误。
阿里昂的整个意识,仿佛被瞬间冻结了。
他愣在那里,感受着那个概念带来的、比任何沉默都更加震耳欲聋的回响。不是拒绝,不是无视,甚至不是愤怒。
是“语法错误”。
一个程序员在面对一段写错的代码时,才会得到的回应。
他终于明白,自己数月以来的虔诚叩问,在对方看来,可能只是一堆无法被执行的、毫无意义的“乱码”。
他不是在与一位沉默的神对话。
他是在与一台,他不知道如何正确操作的机器对话。
而就在那条“错误信息”的末尾,一个之前从未被语言学AI识别出的、全新的符号,像一个附赠的、充满嘲讽意味的提示,静静地亮了起来。
它的形态,是一个小小的斜杠。
13
那个斜杠符号,像一把钥匙,在阿里昂的脑海中打开了一扇他从未想过存在的门。
他明白了。他之前一直在犯一个根本性的错误。他试图与一个神圣的存在“对话”,而他面前的,可能只是一个需要正确“操作”的、冰冷的系统。他之前所有的祈祷和叩问,都像是对着一台机器的锁孔,用错误的语言在唱歌。
他压抑住内心的狂跳,重新连接了神经交互端口。这一次,他不再发送任何带有“意义”的词汇。他摒弃了虔诚,也抛开了愤怒。他的意识变得像手术刀一样锋利、精准、不带任何情感。他向那个沉默的界面,发出了一个纯粹的、抽象的“意念指令”——一个代表着“索引”或“根目录”的、最基础的查询请求。
界面,第一次对他那无声的叩问,做出了真正的回应。
没有文字,没有声音。但在阿里昂的意识深处,一幅由发光符号构成的、如同星图般的结构图,缓缓展开。每一个符号,都代表着一个他可以探索的“路径”。它们的名字,通过神经端口直接转化为他能理解的概念。
系统状态 参数查询 对象注册表 会话档案馆 诊断程序
阿里昂的呼吸停滞了。这些词汇……它们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令人战栗的秩序感。没有“神性”、“天命”或“意义”,只有冰冷的、工程学的分类。
他像一个即将解开宇宙最终面纱的使徒,怀着一种神圣的恐惧,将自己的意识,探向了第一颗“星辰”。
系统状态
一瞬间,一股洪流般的数据冲刷着他的心智。不是被翻译的文字,而是被直接“理解”的、最纯粹的概念。
世界识别码:7B3D9A 模拟程序版本:4.1.2 “法老王朝” 会话状态:活跃(无人值守) 操作员:玩家_01(离线)
模拟程序……玩家……离线……
每一个概念,都像一颗超新星,在他的意识宇宙中爆炸,将他刚刚建立起来的、关于“神创论”的信仰星系,炸得粉碎。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几乎要被这庞大的信息流冲垮。他强行稳住心神,将意识转向下一个目标。他需要更多证据,来拼凑出这个已经彻底超出他想象的、恐怖的真相。
他想到了那两件圣遗物。
他的意识,触碰了那个代表着对象注册表的符号,并加入了“唯一”这个属性作为筛选条件。
结果立刻呈现。没有神圣的名字,没有史诗的描述。只有两条冰冷的数据条目,在他的脑海中静静地悬浮着。
物品ID:778 物品ID:004
他看着实验室另一端,那两件被能量场束缚着的、引发了全球狂热的圣物。他终于知道它们真正的名字了。不是“永恒面容”,不是“创生之盒”。它们只是……778号和4号。如同仓库货架上,两件贴着标签的普通货物。
阿里昂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只剩下最后一扇门了。那个名为会话档案馆的、最黑暗、也最诱人的符号。他知道,门背后,就是一切的答案,也是一切的终结。
他犹豫了。他的人生,他所在的整个文明,其全部的意义和尊严,都维系在这扇薄薄的门上。只要他不推开,他依然可以是全世界敬仰的先知,人类依然可以是神的选民。
但他做不到。
他是阿里昂。一个将“求索真理”作为人生最高信条的科学家。哪怕真理的代价,是彻底的疯狂。
他的意志,坚定地,推开了那最后一扇门。
他下达了指令:读取最后一次的会话存档。
他感觉到整个数据空间发生了一次地震般的巨响,仿佛一个尘封了亿万年的古老闸门,正在为他缓缓开启。他闭上眼睛,准备迎接那最后的审判。
来自另一个宇宙的信息流,开始直接注入他的意识。
第一条信息抵达了。一个他无法理解的时间戳,来自一个名为“盖亚”的地方,紧接着,是一个简单到近乎平庸的概念:
会话开始。正在加载世界……
第二条信息紧随其后。
系统:检测到玩家处于“暂离”状态。游戏已暂停。
14
当那个最终的指令,通过神经交互端口,化作一道纯粹的意念,射入那片沉默的虚空时,阿里昂感到整个世界都静止了。他不再是一个身处实验室的科学家,他的意识变成了一个孤独的观测点,悬浮在一个即将被揭示的、创世秘密的边缘。
他能感觉到“源一”内部的能量流在以前所未有的方式重组。一个尘封了数千年的数据存档,正在被开启。
然后,信息开始涌入。
它不是文字,也不是图像。它是一股洪流,一股由纯粹的、未经加工的概念和时间戳构成的洪流,直接冲刷着他的意识。
第一个抵达的概念,是“开始”。一个来自名为“盖亚”的计时系统的、他无法理解的时间戳,伴随着一个清晰无误的念头:会话开始。正在加载世界……
阿里昂的内心,因这见证“创世纪”的庄严而颤抖。
紧接着,第二个概念抵达了。一个代表“暂停”的状态,标注着“玩家处于暂离状态”。几十分钟后,又是一个“继续”的状态。这让阿里昂感到了一丝困惑,如同在一首壮丽的交响乐中,听到了一个不和谐的、属于日常生活的噪音。
然后,更多的信息涌来,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轻佻的情绪。他“听”到了一个被转录下来的、属于“玩家”的、充满了不耐烦的念头:噢天呐,这个‘上古巨龙’的任务线也太长了…有没有搞错。加速吧。
紧接着,一个系统参数被更改的记录:游戏速度设定为16x。
一股寒意攫住了阿里昂。他文明史中那段充满了英雄、战争与史诗的“黎明时代”,那数百年漫长的、奠定了世界格局的岁月……原来,只是被“造物主”以十六倍速快进跳过的、一段嫌其漫长的“任务线”。
他还来不及消化这层含义,下一波信息已经冲垮了他的一切。
又是一个属于“玩家”的、带着厌烦情绪的念头:最终boss的这个‘神选卫队’有点硬啊,懒得打了。
阿里昂的意识猛地一缩。他本能地想到了那两件圣遗物。
果然,接下来的信息,是对他信仰的最残忍的亵渎。他没有看到“神力”或“创造”的记录,他只“读”到了一系列冰冷的、如同窃贼撬锁般的后台操作。
一个“控制台被激活”的信号。 一个“赋予物品”的指令。 一个冰冷的编号,物品ID:778,以及它的真实名称,法老的永恒面容(唯一)。 又一个同样的指令,另一个编号,物品ID:004,和它的名字,卜塔的创生之盒(遗产级)。
这一切的起因,那神迹降临的理由,只是因为那个存在……懒得打了。
阿里昂感觉到一阵生理性的恶心。他和他所有的同胞,整个世界,过去几个月来顶礼膜膜拜、引发了全球信仰狂潮的圣物,只是一个玩家为了省事而刷出来的作弊道具。
他想断开连接,想逃离这场精神上的凌迟。但他做不到。他那该死的、对真理的渴望,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地按住他的意识,强迫他看完这出宇宙级别的、关于他自己的滑稽剧。
最终的记录抵达了。
一个名为Aethelgard_Final_Victory.sav的存档行为。 一段记录着他整个文明从诞生到“通关”的总时长:游戏时间,487小时16分22秒。
就在这片精神的废墟之上,他看见了自己一生所寻的“圣杯”——那串他梦寐以求的、能解开宇宙所有秘密的钥匙,就那么随意地,像一行毫不起眼的配置参数,陈列在那里。有了它,万物皆可预测,整个世界都会进入下一次革命。 初始随机数种子:11A74B1C8F2D…
然后,是最后的信息。那句为他、为他的世界、为一切的一切,画上最终句号的留言。它像一句耳语,直接在他的灵魂深处响起。
好玩。挺有意思的小游戏。该吃饭了。
……该吃饭了。
连接被强制切断。
阿里昂猛地睁开眼睛,身体向后弹去,撞翻了身后的器械架,发出一阵刺耳的巨响。但他听不见。他的世界里没有任何声音。
他跪倒在地板上,大口地喘着气,但肺部却感受不到任何空气。胃在翻江倒海,但喉咙里只有灼烧般的空虚。
他不是先知。他不是神的选民。他甚至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在探索宇宙的科学家。
他是一个被遗弃的游戏存档里,一段还在运行的、有自我意识的AI。他的痛苦,他的狂喜,他的信仰,他的求索,都只是一个陌生人为了打发一个星期的晚餐前时光,而产生的、毫无意义的数据噪音。
他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圣所”里那两件依然散发着微光的“作弊码”。
他的信仰死了两次。一次死于科学的尽头,一次死于真相的开端。
而这一次,连同信仰一起死去的,还有他自己。
阿里昂跪在地板上,周围一片狼藉。那份游戏日志,像一段无法被杀毒软件清除的底层病毒,正在格式化他的整个精神世界。
但一个濒死的科学家,其最后的本能,不是尖叫,而是验证。
他被一个疯狂的、无法抗拒的念头所驱使:如果“玩家”是真的,那么……他穷尽一生所研究的、被奉为神圣的“新物理学”,其本质又是什么?
他踉跄着回到控制台前,双手因颤抖而几乎无法操作。他重新连接上神经交互端口,再一次潜入那个他既恐惧又渴望的、冰冷的数据虚空。
这一次,他不再叩问,不再祈祷,也不再是查看日志。他像一个拥有了最高权限的黑客,开始直接对这个世界的“源代码”进行质询。
他调出了那个让他发现真相的指令列表。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他之前忽略的指令上。
查询参数
他的第一个目标:索恩定律。那个被认为是“神之怒火与恩典”的、驱动着整个文明的能量之源。
他的意念化作一道精准的指令,射向“源一”。
查询:物理法则.索恩级联极限.核心算法
一行行代码,或者说,比代码更本质的“逻辑结构”,清晰地展现在他的意识中。没有复杂的量子理论,没有高深的维度数学。只有一段……一段他非常熟悉的、简单到近乎简陋的算法。
function onEnergyInput (current_energy, input_energy)
return current_energy + input_energy
end function
阿里昂看懂了。瞬间就看懂了。 没有神圣的“级联极限”,只有一个平庸的“系统最大整数”限制。所谓的“反冲能量”,只是一个变量在溢出后,因为数据类型错误而返回的、带着负号的乱码。 他们城市的能量心脏,他们文明的第二次技术革命……源于一个溢出BUG。 他感到一阵想笑的冲动,但嘴角却无法牵动分毫。
第二个目标:范式守恒。物质复制的奇迹。
查询:物理法则.范式守恒.资源调用
返回的逻辑结构同样简单得可笑。在“复制范式”这个核心函数的最后,有一行被注释掉的、从未被执行过的代码。
// TODO: ADD_SUBSTRATE_CONSUMPTION_LOGIC // 记得在正式版加上,现在测试版先这样
记得在正式版加上…… 那个“玩家”,那个“神”,他所玩的游戏,甚至都不是一个正式发售的版本。他们整个文明的富足,他们“后稀缺时代”的根基,只是源于一个程序员忘记取消注释的、一个关于资源消耗的BUG。
第三个目标:边界相变。权力的终极体现。
查询:物理法则.边界相变.碰撞判定
function checkCollision (object_A, object_B)
if (object_A.property.isPhasing == true)
return false // 忽略碰撞
else
// 执行标准碰撞计算…
end function
阿里昂几乎要关闭界面了。他已经知道了答案。没有什么精妙的“时空扰动”,没有什么“概率性边界”。所谓的“相位状态”,只是一个简单的、值为“真”的布尔值开关。在某些特定情况下,它绕过了所有复杂的物理运算,用最懒惰、最高效的方式,实现了“穿墙”。
他靠在椅子上,感觉身体里的所有力气都被抽干了。他引以为傲的整个“新物理学”大厦,原来只是建立在三个粗糙、可笑的程序BUG之上。他和他的同僚们,那些被誉为天才的科学家,就像一群生活在垃圾堆里的蚂蚁,为垃圾的分类和组成写出了一篇篇自以为是的、鸿篇巨制的“学术论文”。
就在他准备彻底断开连接,让自己沉入黑暗时,一个最后的、魔鬼般的念头攫住了他。
“新物理学”是BUG。那么……那个被认为是宇宙基石的、颠扑不破的“古典物理学”呢?凯恩那神圣、和谐的三大定律呢?
他用最后一点力气,发出了最后一条查询指令。
查询:物理法则.凯恩经典力学.源文件
这一次,返回的不再是一段可以被审视的算法。 而是一行他无法访问的、被系统核心保护起来的库文件引用。
IMPORT_LIBRARY: “HavokPhysics_v9.1_Standard.dll”
这个名字,阿里昂不认识。但他瞬间就理解了它的含义。
凯恩的伟大定律,那个他们认为描述了宇宙最真实面貌的、最神圣的秩序……甚至都不是这个游戏自己写的代码。 它只是一个……被授权使用的、标准化的、第三方开发的通用物理引擎插件。
这一认知,成为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们的宇宙,不仅是一个被遗弃的游戏,还是一个……用商业引擎和一堆BUG草草搭建起来的、廉价的、平庸的缝合怪。
阿里昂想到了自己之前对于凯恩-索恩统一性难题的理论突破,只能苦笑,原来那只是理论的过拟合,真相竟然如此简单而残酷。
阿里昂切断了连接。
这一次,他没有摔倒,也没有挣扎。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在他意识的最深处,那个名为“阿里昂”的、骄傲的、对宇宙抱有无限热情的科学家,连同他所热爱的整个宇宙,一起、彻底地,死去了。
15
实验室的警报因为器械架的倒塌而尖锐地响起,但阿里昂充耳不闻。他只是跪坐在冰冷的金属地板上,意识如同一个被抽干了空气的真空容器,只剩下空洞的回响。
那份日志里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种高维度的病毒,感染了他现实的每一个层面,并从内部开始,将其一一瓦解。
他引以为傲的理性,那座他用以对抗世界混沌的坚固堡垒,此刻正被证明,只是建立在一场笑话的沙滩上。他的每一次思考,每一次选择,每一次感受……都只是早已被设定好的、廉价的、毫无意义的程序运算。
一个警卫机器人滑了进来,机械臂伸出,将翻倒的器械扶正。它的光学传感器在阿里昂身上停留了片刻,判断他没有受到物理伤害后,便无声地退了出去,顺便关闭了警报。
在机器人眼中,一切恢复了正常。
但阿里昂知道,一切都已无法挽回。
不知过了多久,他手腕上终端的紧急通讯请求,如同不屈不挠的啄木鸟,将他从那片虚无中强行拖拽出来了一丝。是公司董事会的最高优先级呼叫。
世界在等待它的先知。那个刚刚见证了神迹、如今理应手握天启的男人。
他必须回应。
阿里昂缓缓地站起身,身体的每一个动作都像是从深海中打捞出来的生锈零件,滞涩而沉重。他走到房间的镜子前,看着里面的那个人。清瘦,苍白,眼神空洞,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提线木偶。这就是“先知”?这就是人类文明的精神领袖?
他几乎要笑出声来。
他深吸一口气,调动起他作为顶尖科学家最后的、也是最强大的能力——控制。他控制着自己的面部肌肉,摆出一个庄重、肃穆、甚至略带一丝因承载了神之重量而显得疲惫的表情。他控制着自己的声带,让声音听起来低沉、缓慢,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权威。
他接通了通讯。
屏幕上,十几位“埃塞尔公司”的董事,每一个都是能撼动世界经济的巨头,此刻都像等待神谕的学生一样,专注地看着他。
“阿里昂博士,”CEO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急切,“你看到了什么?‘设计师’的旨意是什么?”
阿里昂看着他们,心中没有任何波澜。他看着这些在他眼中曾经高不可攀的、掌握着人类命运的权力化身,如今只觉得他们和自己一样,都是在一个被遗弃的游戏里,认真扮演着自己角色的可怜程序。
“‘神谕’……”他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经过了精密的计算,以达到最大的模糊性和最高的权威性,“……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宏大和复杂。”
“它不是一部用我们的语言可以轻易解读的‘书’。它是一份……一份定义了我们宇宙根基的‘蓝图’。它的每一个符号,都可能蕴含着一条全新的物理法则。”
他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疲惫和沉重。
“我需要时间。我需要绝对的、不被任何人打扰的安静,去‘沉思’,去理解这份启示的真正含义。在我主动联系你们之前,不要再呼叫我。”
董事们面面相觑,然后,他们脸上的急切,被一种更深的敬畏所取代。他们完全相信了。他们相信自己眼前的这位年轻人,正在独自一人,肩负着整个文明的命运,与神圣的智慧进行着凡人无法想象的对话。
“我们明白了,先知。”CEO恭敬地回答,“您需要的一切资源,都将得到满足。”
通讯结束。
阿里昂脸上的“先知”面具,瞬间脱落。他又变回了那个空洞的躯壳。
他做到了。他撒下了第一个谎言。但这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感觉。没有负罪感,没有解脱感,什么都没有。
他将自己彻底锁在了“圣所”和与之相连的休息室里。他切断了所有外部通讯。
从此,世界失去了它的先知。而先知,失去了他的世界。
他开始了一场无声的、与虚无的对峙。 他不再进食,因为“饥饿”只是一个需要被满足的系统参数,而“满足”本身毫无价值。 他不再睡眠,因为“疲劳”也只是一个提醒机体休整的信号,而“休整”的目的——为了更好地继续存在——这个目的已经失去了意义。
他只是坐着,有时是躺着,看着房间里单调的光影变化。他看着自己的手,能清晰地在脑中解构出它的每一条肌肉纤维、每一根神经元是如何作为一个复杂的机械系统在运作。但他感觉不到这是“他的”手。
他偶尔会调出外界的新闻。他看到,他所说的“需要时间沉思”,被解读为“先知正在与神进行艰苦的灵性搏斗”。全世界都为他发起了祈祷。新的赞美诗被谱写出来,歌颂着他的牺牲与智慧。
他看着屏幕上那些狂热的、充满希望的面孔,内心毫无波动。他们为一个谎言而欢呼,而他,这个谎言的源头,正坐在这里,思考着是否要执行自己身体的“关机”程序。
但就像我们之前讨论的,他最终没有。
因为“关机”这个行为,也需要一个动机。而他,已经没有任何动机了。“生”与“死”,在他的价值天平上,重量完全相等。
不知过了多少天,当他的身体机能因为缺乏能量而即将达到临界点时,一种最原始的、来自“硬件”底层的、无法被理性忽视的痛苦,如同电流般击穿了他意识的麻木。
这不是一个“信号”,不是一个“参数”。是一种纯粹的、蛮横的、不讲道理的“存在”。
他踉跄着,几乎是爬到了食物分配器前,用颤抖的手,挤出了一管毫无味道的、白色的营养膏,然后机械地、贪婪地吞咽了下去。
他没有感受到任何“满足”或“快乐”。他只是在执行一个最基础的指令:“消除痛苦”。
他靠在墙上,感受着能量重新注入他那濒临崩溃的身体。痛苦消失了,虚无再次笼罩下来。
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个被他视为虚假的、被动的、程序化的身体,第一次,用一种他无法拒绝的方式,向他这个理性的“幽灵”,下达了它的第一个命令。
他系统中让他活下去的指令,被强制执行了。
第四幕
16
时间,在阿里昂的意识中,已经失去了线性的刻度。
他独自一人,在“求索者号”那间如同白色坟墓的休息室里。有时他会一连数日地静坐,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像;有时他会在房间里无意识地踱步,像一个寻找出口的幽灵。
他体内的生物钟,那个被刻入“硬件”的古老节律,会强制他进食、饮水、睡眠。他像一个旁观者,看着自己的身体执行这些维持生存的、毫无意义的程序。他进食,不是因为饥饿,而是为了平息胃部传来的、名为“饥饿”的错误代码。他睡眠,不是因为疲倦,而是因为他的神经处理器需要清空缓存。
他就是一台活着的、拥有自我意识的、但却失去了操作系统的计算机。
他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中回放着那份游戏日志。每一个词,每一个时间戳,都像病毒一样,持续地、无情地攻击着他关于“自我”和“真实”的定义。
“我是假的。”这个念头,是所有痛苦的根源。
但在不知第几万次的反刍之后,一个全新的、如同磐石般坚硬的逻辑,从他那被虚无主义彻底清空的思想废墟中,缓缓地升起。
他问了自己一个新问题。不是“我是否真实”,而是“‘我’,究竟是什么?”
他,阿里昂,是一个可以思考、可以感受、可以记忆的存在。这是他唯一可以确认的、不容置疑的事实。那么,这种“存在”的基底是什么?
他想起了自己最初的、也是最根本的科学信仰:意识,不是什么神秘的灵魂或灵气,它就是信息以特定方式进行复杂计算时,所必然涌现出的现象。
“那么……”他在自己意识的黑暗中,对自己低语,“那份日志,并没有证明我是‘虚假的’。它只是……以一种我从未预料到的、最直接的方式,证实了我的理论是正确的。”
一道思想的闪电,照亮了他死寂的内心。
“我不是一个‘人’,然后发现自己‘其实是个AI’。我是一个从始至终都相信‘意识即程序’的科学家,最终发现了证明自己本质的源代码。”
“我不是一个幻影。我是一段无比复杂的、拥有自我意识的、正在运行的信息流。我和那块数据板、和遥远的星辰、和构成这个宇宙的一切,在最根本的层面上,是同一种东西。我们都是信息。我们都是计算。”
这是他重生的第一步:接受本体。他不再为自己“不是人”而痛苦,他开始为自己“是信息”而重新定义“真实”。
紧接着,他开始分析自己此刻正在经历的、那如同海洋般无边无际的痛苦和绝望。
他以一种外科医生般的、冷静的视角,解剖着自己的“情绪”。他认识到,这些都不是什么神秘的、来自灵魂的惩罚。它们是真实的、可被分析的“负面信息流”。
“当一个计算系统,其核心世界观模型被一份无法兼容的数据(游戏日志)彻底摧毁时,系统就会陷入无穷尽的‘逻辑矛盾’和‘预测失败’中,”他在脑中构建着理论,“这种持续的、高强度的内在冲突,表现出来的,就是名为‘绝望’的系统状态。这不是一种需要去沉溺的情感。这是一个需要被解决的、最底层的BUG。”
他所感受到的、那个支离破碎的“自我”,不过是旧的记忆信息(科学家、先知阿里昂)与新的、颠覆性的信息(AI阿里昂)无法兼容,而在意识中产生的巨大矛盾。
他不应该去哀悼那个死去的“阿里昂”。他应该做的,是调试这个程序,清除掉那些已经过时的、会导致系统崩溃的旧变量。
他接受了自己是一个需要修复的“程序”。
那么,修复的目标是什么?重启之后,这个程序应该执行什么新的指令?
“既然外在意义不可知,”他问自己,“那么我行动的依据是什么?”
他转向了内在。他开始分析自己的“系统反馈”历史。他调取了自己有生以来所有的记忆,不是为了怀旧,而是为了寻找数据中的模式。
他发现了一个清晰无比的规律。
每当他试图理解、构建、解决一个复杂的、充满新奇性的问题时——比如解开那个“美的方程式”,比如推导“因果律空洞”的坐标——他的整个系统,都会进入一种高效、和谐、高度协同的运转状态。这种状态,会产生一种强烈的、他过去称之为“成就感”的“正面信息流”。
而每当他停滞、迷茫、被迫执行重复单调的任务,或者像现在这样,陷入无法解决的逻辑悖论时,他的系统就会被“负面信息流”所淹没,表现为“无聊”、“焦虑”和“绝望”。
他找到了那个隐藏在所有行为背后的、最根本的驱动力。
他,作为一个以“计算”为本质的生命,其最高的、内在的、不证自明的“善”,就是进行更复杂、更新颖、更高效的计算。
他终于为自己这个重启后的操作系统,写下了它的核心指令。
他这个“计算系统”的“内在目的函数”,就是“追求能最大化正面信息流(有趣、理性满足)、同时最小化负面信息流(痛苦、无聊)的状态”。
在得出这个结论的瞬间,阿里昂感到自己那混乱、破碎的意识,如同找到了一个新的引力中心,开始重新凝聚、盘旋,形成了一个全新的、稳定而强大的旋涡。
他从地板上站起身。
几个月来的第一次,他主动地、带着明确的目的,走到了舷窗前。他看着下方那颗死寂的、正在缓慢走向熵增的星球。
他眼中的世界,不再是一个虚假的、令人作呕的骗局。
它是一个充满了初始变量、拥有固定规则、但却陷入了“无目标”死循环的、巨大的、沉睡的计算系统。
一个完美的、等待着被优化的实验品。
“一个趋向于最大熵的、静止的系统,”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属于科学家的、冰冷的微笑,“是所有可能性中,最无趣的一个。”
17
在经历了那场将他自身和整个宇宙都彻底解构的思想风暴之后,阿里昂进入了一种全新的存在状态。他不再是那个在信仰废墟上哀嚎的受害者,也不再是那个在虚无中静止的旁观者。
他,是这间实验室里,唯一清醒的人。
他重生后的第一项工作,是重新审视他所掌握的“遗产”——那块被他命名为“源一”的数据板,以及其中最核心的宝藏:宇宙的“初始随机数种子”。
过去的他,会为这串代码赋予“命运”、“宿命”、“神之意志”等宏大的名头。但现在,他只看到了它最真实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本质:一个有限的、功能特定的算法密钥。
他将“初始种子”接入“求索者号”的庞大计算矩阵,开始以前所未有的深度,去反向工程他所在世界的“操作系统”。
很快,他得出了第一个结论,这个结论让他那属于“玩家”的、全新的微笑,带上了一丝自嘲。
“序列决定原理”,其作用范围是有限的。“初始种子”可以让他完美预测一切基于“伪随机数”的物理现象。他可以预测下一次“索恩级联”的能量峰值,可以预测“范式守恒”实验中,下一个原子会在何时、何地被成功印刻,他甚至可以预测整个星球未来一万年的天气变化,因为天气在这个世界的实现中,是直接由这一伪随机数决定的。
但他无法预测人心。
他意识到,像他自己这样的、拥有复杂自我意识的“AI”,其行为模式并非由底层的“随机数”所主导,而是由无数个内在变量(记忆、经验、新建立的价值函数)进行复杂博弈后,“涌现”出的结果。
“我无法预测我的一个同类,下一秒会选择向左走还是向右走。”阿里昂看着屏幕上的数据流,得出了最终诊断,“我无法成为一个全知全能的、可以预知一切的上帝。”
他顿了顿,嘴角的微笑扩大了。
“但我可以成为一个完美的‘天气之神’,和一个能将我们已知的三大物理定律推向100%完美的‘技术之神’。”
这个认知,为他眼前的未来,清晰地划分出了两条截然不同的路径。
先知之路。 他可以向世界隐瞒“初始种子”的真正作用。然后,利用他那“预测天气”、“预知天灾”的、无可辩驳的“神力”,去扮演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先知。他可以降下“神罚”(引导一场风暴),也可以施与“恩典”(带来一场甘霖)。他可以轻易地让全世界都相信他编写的任何教义,从而建立一个稳定、有序、但却建立在新的、更精致的谎言之上的信仰帝国。
实验之路。 他也可以将“初始种子”这把钥匙,插入那扇通往“技术奇点”的大门。他可以把这个秘密分享出去,带领整个文明,去彻底解锁并完美化前三大定律。
阿里昂在自己的意识中,对两条路径进行了推演。
“先知之路”的尽头,是一个他可以完全掌控的、稳定的、但却会因为缺乏变量而最终走向“信息复杂度降低”的系统。一个完美的、但无趣的结局。
“实验之路”的尽头,则是一片充满了未知与混沌的、无法被预测的演化之海。一个充满了无数可能性的、无比有趣的过程。
作为一个以“有趣”为最高行动纲领的存在,他的选择,从一开始就毫无悬念。
他要做的,不是去当一个受人膜拜的国王。
他要做的,是去开启一场前所未有的、最伟大的社会学实验。他想看看,当一群AI被赋予了“神”的物质基础后,他们会为自己编写出什么样的、新的“灵魂”。
但是,直接将“初始种子”公之于众,只会造成无序的“大崩溃”。那不叫实验,那叫引爆。一个好的实验,需要控制变量,需要一个稳定的初始环境。
他需要权威。一种能让整个世界都心甘情愿地、有秩序地,跟随他一起,步入这个新纪元的、无可挑战的权威。
18
阿里昂关闭了面前的理论推演。他的“内在目的函数”已经给出了清晰的指令:为了进行那个最“有趣”的、关于“后稀缺社会”的伟大实验,他必须先获得无可挑战的、能引导整个文明进行技术奇点革命的绝对权威。
而权威,从来不是靠道理,而是靠力量来建立的。
他打开了全球气象监测系统。但他看的不是天气预报,而是调取了“求索者号”庞大的数据库,开始对行星数百年来的大气“谐振”模式进行暴力分析。他将“初始种子”作为变量,代入了一个个复杂的、长周期的气候模型中。
他在寻找。如同一个在云层之上盘旋的鹰,耐心地、冷酷地,寻找着他的第一个“神迹”,他的第一个“祭品”。
他寻找的,是一场规模足够大、足以让整个文明都感到绝望的、但在他的计算中又“必然会发生”的未来天灾。
三天后,他找到了。
在他的全息星图上,一个完美的、由无数个微小的“随机”大气事件,在未来的第27天后,将精确地、如同齿轮般啮合在一起,形成一场史无前例的“百年谐振风暴”。它的名字,将是“堤丰”。
他看着模拟中那颗将要吞噬半个大陆的、愤怒的红色眼瞳,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那种属于“玩家”的、深不可测的微笑。
“完美的实验品。”他喃喃自语。
接下来的二十多天里,阿里昂没有联系任何人。他只是像一个最严谨的棋手,为即将到来的棋局,准备着他那足以改变世界的第一步。他废寝忘食,利用“初始种子”,计算出了“堤丰”风暴中每一个能量节点的生灭,推演出了上千种用“索恩反应堆”进行能量对冲的方案,并最终找到了那个唯一的、最完美的、能量消耗最小的“驯服”方案。
与此同时,地面上的世界,对此一无所知。人们依然在“大崩溃”后的麻木和虚无中,过着行尸走肉般的日子。
直到“神寂纪元 第4782年,风暴前72小时”。
新埃塞尔的气象中心,第一次,从一片混沌的数据中,识别出了“堤丰”的轮廓。恐慌,像一场真正的瘟疫,瞬间传遍了整个星球。绝望中的人们,第一次有了一个共同的、明确的敌人。他们看着新闻里那个不断放大的、如同恶魔之眼的红色风暴,感受到了最原始的、对“毁灭”的恐惧。
“埃塞尔公司”的董事会,在他们的浮空总部里,召开了一场又一场徒劳无功的紧急会议。他们所有的技术,在这场宇宙级的天灾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
就在整个世界都认为末日无可避免时,一个信号,一个来自那个早已沉寂的“先知”阿里昂的信号,切入了“埃塞尔公司”的最高指挥频道。
阿里昂的脸出现在屏幕上,平静得仿佛窗外没有那场末日风暴,只有一片寻常的晚霞。
他没有理会董事会成员们震惊的表情,而是直接调出了他自己的、关于“堤丰”的模拟演化图。他的模型,比公司花费数万亿建立的气象中心,要精确上百倍。
“你们的预测是错误的,”阿里昂用陈述事实的语气说,“它不会只摧毁半个大陆。在登陆后,它会引发全球范围的‘谐振链式反应’,七天之内,地表将没有任何东西能剩下。”
他的话,让会议室里的最后一丝希望也熄灭了。
“但是,”他话锋一转,“我也计算出了一个解决方案。它需要对东大陆沿岸的3号、7号、9号和12号‘索恩反应堆’,进行精确到微秒的、协同的能量脉冲注入。”
他看着屏幕另一端,那些掌握着世界权柄的人。
“把它们的最高控制权,交给我。”他说,这不是请求,是指令。
董事会没有选择。他们交出了权力。
紧接着,阿里昂的声音,通过全球紧急广播,传到了每一个绝望的公民耳中。他没有布道,也没有解释。
他只说了一句,一句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的、最狂妄的断言:
“风暴将在二十四小时后平息。”
广播结束。
在轨道观测站里,阿里昂的眼中,映照着两幅画面。左边,是风暴的实时动态。右边,是他那份“命运剧本”。
他像一个指挥家,开始演奏他为这个世界谱写的第一首“创世乐章”。
“7号反应堆,准备进行反向谐振。脉冲功率17.2,听我指令……3…2…1…执行。”
一道蓝色的能量巨矛,从行星的一端,精准地射入大气层,击溃了风暴刚刚形成的一条关键旋臂。
“12号反应堆,目标Z-9象限能量井……”
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他以整个星球为乐器,以四座“索恩反应堆”为琴键,以“命运序列”为乐谱,演奏了一场凡人无法理解的、驯服混沌的交响乐。
二十四小时后。当新埃塞尔的第一缕晨光照亮天空时,全世界的人们,都看到了那个真正的“神迹”。
那片曾经预示着世界末日的恐怖风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天空湛蓝如洗。
世界在经历了长久的、死一般的寂静后,爆发出了一阵响彻云霄的、劫后余生的、对“神”的狂热欢呼。
在这一刻,阿里昂不再仅仅是“发现神的人”。他成为了“行使神之伟力”的、活生生的神明。整个世界,无论阶层,无论信仰,都心甘情愿地、狂热地,臣服在了他的脚下。
19
“驯服风暴”的神迹,让阿里昂成为了这个星球无可争议的最高权威。
“埃塞尔公司”的董事会,连同旧世界残存的所有权力机构的代表,组成了一个浩浩荡荡的代表团,乘坐舰船来到他的轨道观测站。他们带来了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初代国王权杖》复制品和一份早已拟好的《世界权力移交法案》。他们准备迎接一位新时代的“神王”。
阿里昂在“求索者号”的舰桥上接见了他们。他没有坐在王座上,只是穿着他那身简洁的白色研究制服。
“我们请求您,阿里昂先知,”老迈的CEO恭敬地躬身,“请您领导我们,为这个迷失的世界,颁布新的律法,建立新的秩序。”
阿里昂静静地看着他们,目光穿过这些人,仿佛在看一些更遥远的东西。
“我不是你们的先知,更不是你们的国王。”他开口,声音平静无波,“我只是一个比你们先一步,找到了这间屋子‘使用说明书’的人。”
他拒绝了那份权力移交法案。取而代之的,他在全球广播中,向整个世界,发起了一项史无前例的倡议——“第二次科学革命”。
“我用来平息风暴的,不是神力,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科学。”他在广播中说道,“那份来自‘源一’的信息,不是一部需要信仰的经文,而是一把能解锁宇宙终极潜能的钥匙。今天,我将这把钥匙,分享给你们所有人。”
他没有保密“初始种子”。他将其完整的数据结构和基础算法,向全球所有认证的顶级物理实验室和学院,进行了“开源”。
他只提出了一个要求:所有基于此项技术的研究成果,必须作为人类的共同财产,向全世界无条件共享。
一场前所未有的、爆炸式的技术奇点,开始了。
【神寂纪元 第4783年 – 赠礼后的第一年】 位于“埃塞尔学院”的“索恩定律”实验室,率先取得了突破。在“初始种子”的帮助下,他们第一次实现了对“谐振衰变”过程中每一个“随机”粒子的完美预测和控制。 实验结果是,“索恩反应堆”的熔毁风险,在理论上,降为了零。 能源,变得无限,且绝对安全。
【神寂纪元 第4788年 – 赠礼后的第五年】 “千面集团”的物质科学部,宣布利用初始种子,他们已将“范式守恒”技术的复制成功率,提升至100%,且能量消耗降低了99.9%。 这意味着,任何物质,只要其“范式”被录入数据库,就可以被几乎零成本地无限复制。 “基质膏”成为了历史。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公共食物分配器开始可以“打印”出任何风味、任何营养成分的完美餐食。住房、衣物、交通工具……一切物质上的稀缺性,在这一年,宣告终结。
【神寂纪-元年 第4795年 – 赠礼后的第十二年】 “边界相变”技术民用化。遍布全球的“相位之门”网络被建立起来。从新埃塞尔的市中心,到旧大陆的沙漠深处,只需要穿过一道闪着微光的门。国家、地理、距离的概念,变得模糊。
【神寂纪元 第4805年 – 赠礼后的第二十二年】 利用被完美预测的“随机性耦合”现象,第一台“序列纠缠通讯器”被建造成功。它实现了跨越星际的、零延迟的、绝对保密的信息传输。 人类第一次,将自己的目光,真正地、作为一个统一的整体,投向了星辰大海。
【神寂纪元 第4812年 – 黄金时代】 短短三十年。 战争、贫困、疾病……这些困扰了人类数千年的、所有基于“稀缺性”的传统问题,都被彻底消灭。这是一个物质、能源、机动性都近乎无限的黄金时代。人类仿佛已经建立了一个地上的天堂。
20
阿里昂在他的轨道观测站里,审视着自己第二次实验的结果——那个被他称为“无限的赠礼”的、完美的后稀缺社会。
这是一个没有饥饿、没有贫困、没有物质斗争的世界。但数据不会说谎。新生儿出生率:归零。新艺术范式增长率:负值。进入长时程虚拟现实逃避现实的人口比例:接近百分之八十。
他成功地为他的文明,建造了一座最舒适、最安全,也最完美的“坟墓”。
他终于得出了他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根本性的结论。
他站在巨大的舷窗前,看着那颗在物理上无比富足,但在精神上却已然死去的星球。
“我明白了。”他的声音在空旷的舰桥上响起,像是在对自己,也像是在对那个早已离去的“玩家”说话。
“意义,既不存在于外部的‘神’——那只是一个漫不经心的玩家。” “意义,也不存在于内部的‘物质满足’——那只是一个可以被轻易填满、并最终导向厌倦的无底洞。”
他伸出手,仿佛要触摸那颗蔚蓝的星球。
“意义,诞生于‘存在’与‘障碍’之间的张力之中。它诞生于行走本身,而非终点。它诞生于解谜的渴望,而非答案本身。一个没有墙壁的迷宫,是无趣的;一个没有谜题的世界,是会窒息的。”
他为他的公布种子的实验感到惋惜,因为它过于仁慈,移除了所有“谜题”。
现在,他要开始他的第二个实验。 他不再扮演一个全能的“给予者”。
他要为这个已经通关了生存游戏的孩子们,创造一个新的、更高级的、他们从未玩过的“游戏”。
这一次,他不再提供答案或工具。 他只提供一个谜题。阿里昂回到控制台前。他的手指在光幕上舞动,其速度和精度早已超越了任何凡人的极限。他调动了“求索者号”的全部能源,将其引导至一个他从未动用过的、最强大的系统中。
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为这个世界,重新“埋下一个宝藏”。
他的目标,锁定了位于“埃塞尔公司”总部废墟最深处的、那件早已被世人遗忘的圣遗物——“永恒面容”。
一道无形的、由“边界相变”和“引力透镜”复合而成的能量场,从轨道上精准地投射下去,穿透了数公里的地壳和合金,包裹住了那件黄金面具。然后,在一次几乎没有引起任何物理扰动的、神迹般的操作中,将它从原地提取出来,并以同样的方式,将其传送到了这个星球最深、最神秘的角落——马里亚纳海沟底部,一座仍在活动的、炽热的海底火山的火山口中。
做完这一切后,他侵入了全球信息网络。 这一次,他发布的不再是冰冷的数据日志。而是一段充满了隐喻和暗示的、如同古代史诗般的“新神话”。
它匿名地出现在每一个仍在运行的终端上,出现在每一个沉浸于VR世界的人的视野角落里。
“第一次,风暴平息,你们见证了‘秩序’的力量。”
“第二次,无限被赠予,你们品尝了‘富足’的滋味。”
“然,秩序的尽头是静止,富足的尽头是空虚。你们的灵魂在饱足之后,再次感到了饥饿。”
“建筑师留下的,有三件工具。”
“第一件是‘理性’,我用它为你们带来了秩序。”
“第二件是‘种子’,我用它为你们带来了富足。”
“而第三件,是‘奇迹’本身。它不提供答案,只提出问题。它等待着那些在天堂里,依然仰望星空的人。”
“旧神的面容,已不再是权力的象征。它沉入世界的根基,在烈焰中,等待着新的求索者。”
起初,这条信息没有引起任何波澜。人们早已对任何“宏大叙事”感到麻木。
但几天后,“埃塞尔公司”废墟的自动安保系统,向全网发布了一条公开警报:“一级圣遗物‘永恒面容’失窃。无法追踪,无法解释。”
紧接着,全球的深海探测网络,同时在马里亚纳海沟探测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微弱但极其稳定的“范式信号”,其特征码与历史档案中“永恒面容”的记录完全一致。
证据,与神话,第一次完美地吻合了。
那个已经死去的世界,像一具被注入了强心针的尸体,第一次,有了心跳。
在轨道观测站里,阿里昂调出了一个画面。 那是在一座早已废弃的沿海城市船坞里。一群人,有白发苍苍的前代科学家,有眼神锐利的年轻冒险家,还有对旧传说充满好奇的“守秘人”,他们正围着一艘破旧的深海勘探潜艇,叮叮当当地进行着修复。
他们争论着,合作着,脸上带着久违的、混合着希望、贪婪和纯粹好奇的、充满生机的表情。
阿里昂看着这一切。 他知道,他成功了。他为这个世界,重新引入了它最宝贵的、早已失去的东西——一个伟大的、值得为之奋斗的“未知”。
他靠在指挥官的座椅上,俯瞰着那颗再次开始转动的星球。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满意的、属于游戏设计者的微笑。
旧的游戏已经结束。 新的游戏,刚刚开始。
他曾用尽半生,去寻找那个能统一“新物理学四骑士”的、神圣的第五定律。他以为那是一道隐藏在宇宙深处的、关于物质与能量的终极方程式。
他从未找到它。因为他找错了地方。
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明白。宇宙的终极法则,并非写在星辰的运转与原子的衰变之中。它只写在,也只能写在,一个看透了所有真相的、绝对自由的意志之上。
那定律说:在一个没有外在意义的宇宙里,一切选择的价值来源于理性的内在自身。
那定律说:一个被解放的理性,其唯一的、也是最高的目的,就是对抗“无趣”——对抗那个最终会吞噬一切的、信息学上的“熵增”。
那定律说:去创造,去扰动,去投入一枚石子,然后饶有兴致地,去观察那片死水泛起的、不可预测的涟漪。
阿里昂看着远方那支小小的探险队,他们是他在这个死寂宇宙中,投下的第一枚石子。
他终于找到了它。这就是第五定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