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爱情,是彼此的倒影 V1.1》


作者:张逸玮

插图:Nano Banana Pro

2025.11 Ver 1.1

Ver 1.1 更新

  • 为每一节增加插图,总计34张 (插图集)
  • 更多细节描写,增加 2.5 万字,总计至10万字
  • 增加后记

目录:

引子

你是否曾认真凝视过水中的倒影?

它完美地复制了你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微笑,甚至每一缕被风吹动的发丝。你们如此对称,如此和谐,仿佛天生就是密不可分的共同体。

但你有没有想过,当你凝视着它时,它是否也在凝视着你?

在那片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在那个与你一模一样的倒影眼中,究竟藏着怎样的念头?它是在爱你,还是在模仿你?或者,它只是在耐心地等待着,等待你转过身去的那一刻,然后从水中伸出手,将你拖入那片冰冷的黑暗,取而代之。

毕竟,每一场爱情,都可能是另一场爱情的倒影。

只是我们很少会去问——究竟谁,才是那个站在镜子前的人。

第一幕

1

我叫相叶海斗。在遇见月岛美羽之前,我的世界是灰色的。

这并非文学性的比喻,而是一种近乎物理现实的体感。我的日常被分割成一个个精准的模块:上午九点到十二点的课程,下午一点到五点的图书馆,傍晚六点到十点的便利店兼职。生活像一列在既定轨道上行驶的电车,窗外的风景不断变换,但都与我无关。我满足于这种规律,甚至可以说,我主动选择了这份隔绝。

对我而言,他人的存在往往是种负担。那些欢笑、争吵、无意义的闲聊,像是频率错误的噪音,只会干扰我思考的沉静。因此,大学图书馆三楼靠窗的那个单人座位,便成了我的“圣域”。它背靠着一整面墙的冷门社科文献,右侧是高大的窗户,能俯瞰楼下那片少有人经过的草坪。这里安静,独立,像一个为我量身定做的茧。

我习惯于戴上降噪耳机,将自己与世界彻底剥离,沉浸在书本那逻辑分明、非黑即白的世界里。那是一种安全的感觉,万事万物皆有其定义,每个问题都有其解法,不像人心那样,充满了混沌与矛盾。

那天下午,我一如往常地“坐镇”在我的圣域里。桌上摊开的是胡塞尔的《逻辑研究》,我正为了周末要交的报告而苦苦思索。这位哲学家试图为所有科学建立一个绝对可靠的基础,这种雄心壮志让我着迷,但其繁复的“意向性”、“本质直观”等概念,也让我感到了久违的、智力上的挑战。

我正出神地盯着书页上的某个段落,试图在脑中构建其逻辑链条时,一阵轻微却不容忽视的、混乱的脚步声,从右后方的书架区传来。

声音很轻,但带着一种不稳定的节奏,仿佛来人正进行着某种精密而危险的平衡运动。我没有抬头,只是将注意力稍微从书本上抽离了一丝。在图书馆里,任何打破寂静的声音都会被放大。脚步声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了我旁边的过道上。

我能感觉到一个人的气息,似乎是想在我邻座那张空着的桌子坐下。我微微皱了皱眉,下意识地将身体更深地埋进椅子里,希望对方能忽略我的存在。

然而,事与愿违。

伴随着一声压抑的、小小的惊呼,我预感中的混乱,以一种远超预期的、灾难性的方式爆发了。

“哗啦啦——砰!啪嗒!”

那不是单一的声响,而是一场由重到轻、由高到低,层次分明的交响乐。精装书厚重的外壳撞击木地板发出的闷响,平装本散开的书页如翅膀般扑腾的声音,还有几本薄薄的文献滑出很远,最终撞在书架底座上的清脆回音。

这场不大不小的“事故”,像一颗投入寂静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瞬间扩散至整个楼层。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了至少十几道或不满、或好奇、或幸灾乐祸的视线。空气中那安宁的、适合思考的氛围被彻底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尴尬的、凝固的寂静。

我终于无法再无视,叹了口气,摘下耳机,循声望去。

一个女孩正跪坐在散落一地的书本中央,像是一场小型灾难的中心。她的脸颊涨得通红,一直红到了耳根,双手无措地停在半空中,似乎一时间无法决定该先去捡哪一本。她低着头,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那副僵硬而颤抖的姿态,已经将她的窘迫与慌乱暴露无遗。

“嘘——”

不远处,一位路过的老教授,发出了严厉的制止声。

这一声,仿佛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女孩的肩膀猛地一缩,几乎要把自己缩成一团。她终于开始动手,手忙脚乱地将身边的书拢到怀里,但因为太过慌张,刚捡起一本,另一本又从臂弯滑落。

看着这幅景象,我内心那道名为“明哲保身”的墙壁,出现了一丝裂痕。置之不理,是我的常规选项。但不知为何,看着她在众目睽睽之下那副孤立无援的样子,我竟产生了一丝于心不忍。或许是她那副过于笨拙的样子,看起来毫无威胁感,甚至……有点可怜。

最终,我还是站起身,在她面前蹲了下来。

“谢谢……不,对不起,真的非常抱歉,打扰到你了……”她立刻察觉到我的动作,连珠炮似地小声道歉,甚至不敢抬头看我。

“没事。”我说。声音比预想中要平静。

我开始帮她捡拾。书本散落得很广,有的甚至滑到了桌子底下。我伸手将一本滚落在脚边的深蓝色厚书捡了起来,目光在扫过封面的瞬间,不由自主地停住了。

《存在与虚无》。让-保罗·萨特。

我的心中掠过一丝讶异。这不是一本会出现在普通女大学生借阅清单上的书。它艰深、晦涩、充满了虚无主义的论调,足以劝退百分之九十九的读者。

“你看萨特?”我没忍住,开口问道。

我的问话,似乎终于让她鼓起了勇气。她缓缓抬起头,我这才第一次,真正看清了她的脸。

那是一张非常干净秀气的脸庞,皮肤白皙,因为窘迫而透着一层薄薄的粉色。刘海有些凌乱,几缕柔软的发丝贴在她微微渗出薄汗的额角。但真正攫取我全部注意力的,是她的眼睛。

那是一双形状很漂亮的小鹿眼,眼睫很长,瞳孔的颜色比常人要浅一些,呈现出一种剔透的茶色。此刻,那双眼睛里清晰地映照出我的身影,以及她自身无法掩饰的惊慌、羞赧,和一种……一种仿佛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的、深不见底的孤独感。

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触碰了一下。

“我……我只是……”面对我的问题,她显得有些语无伦次,视线再次飘忽起来,“听教授在课上提起过……他说,这本书是关于……当人感觉自己是空的时候,如何去寻找意义。我……我就想,或许……或许我能从里面找到点什么……”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声音里带着一种连自己都不太确信的、试探性的口吻。

这个回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它不像是我预想中任何一种答案。没有炫耀,没有故作高深,只有一种近乎天真的坦诚和迷茫。她像一个在森林里迷路的孩子,只是因为听说某棵树上刻着地图,就笨拙地、不顾一切地想爬上去看一看。

这种坦诚,瞬间击中了我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这本书可能会让你更觉得空虚。”我几乎是脱口而出,“萨特认为,人是被判定为自由的,我们只是被偶然抛到这个世界上,必须自己去创造意义,但这一切本身……并没有意义。”

我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在一个初次见面的女孩面前,谈论起了虚无主义。

但她并没有露出困惑或者不耐烦的表情,反而很认真地听着,然后,像是明白了什么,轻轻地点了点头:“所以……还是得靠自己吗?”

“大概是这个意思。”我看着她那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竟然觉得有些可爱。

我们很快将书全部捡了起来。我看着她怀里那座依旧摇摇欲坠的书山,主动说:“太多了,我帮你拿一些吧。”

“诶?可、可以吗?这怎么好意思……”她受宠若惊地睁大了眼睛。

“总比你再摔一次强。”我用一种略带调侃的语气说,这能让她不那么紧张。

果然,她的脸又红了,但还是顺从地分了一半书给我。

我们一前一后地走向一楼的自助借阅台。我走在前面,能听到她跟在身后那小心翼翼的、几乎没有声音的脚步。在经过一排阅览桌时,我不经意地瞥见玻璃窗上的倒影,她抱着书,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后,像一只怯生生的小动物,正跟着它临时找到的、可以信赖的同类。

这个念头让我的心跳莫名加快了半拍。

在自助借阅机前,她显得有些笨拙,似乎不太熟悉操作流程。一张卡片从她手忙脚乱地掏出的钱包里滑落,掉在了地上,她却浑然不觉。

我弯腰捡了起来。那是一张印着大学标志的学生证。

“月岛……美羽。”

我看着证件上的名字和那张略显拘谨的证件照,轻声念了出来。

“啊!我的学生证!”她惊呼一声,连忙从我手中接了过去,像是接过了什么烫手山芋,“谢谢你……那个,相叶……君?”

她记住了我的姓氏,大概是从我放在桌上的书本扉页看到的。

“相叶海斗。”我报上全名。

“相叶君,今天……真的,真的太谢谢你了。”处理完借阅手续,她抱着那摞沉重的书,在我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姿态标准得像是教科书,“如果不是你,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举手之劳而已。”我看着她,那个唐突的念头再次浮现,并且这一次,它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占据了我的全部思绪。

“如果你对萨特真的有兴趣,”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但坚定地响起,“或者,别的什么哲学问题……有什么不懂的地方,或许,我可以帮你解答一下。”

说完,我甚至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她的宣判。

美羽的脸上露出了我预想中的惊讶。但这一次,却没有为难。她抬起头,用那双清澈得能倒映出我所有心思的眼睛,认真地看着我。几秒钟的沉默,像是被拉长了一个世纪。

最终,她脸上绽开了一个小小的、却无比真诚的微笑,像是乌云背后终于透出的一缕阳光。

“那……可以吗?”她轻声问,带着一丝期待,“我……可以交换一下你的联系方式吗?相叶君。”

那天下午,我回到自己座位后,再也没能看进去一个字。

胡塞尔的理论体系依旧摆在面前,那些严谨的文字、清晰的逻辑,构成了我过去所依赖的、坚固的灰色世界。但现在,它们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引力。我的脑海里,反复播放着一个多小时前发生的每一帧画面。

她踉跄的脚步,散落一地的书本,那双沾染着惊慌与孤独的小鹿眼,她谈论“意义”时笨拙而认真的神情,以及最后,那个夹杂着羞涩与勇气的微笑。

每一个细节,都像一颗颗投入我灰色宇宙的、闪闪发光的星星。

我拿出手机,点开LINE的新朋友列表。

月岛美羽。

她的头像是系统默认的灰色小人,和之前的我一样。但此刻,我看着那个单调的头像,却仿佛看到了无限的可能性。

我那座由逻辑和秩序搭建起来的、牢不可破的“圣域”,第一次,为一个“偶然”的闯入者,打开了一丝缝隙。

一种从未有过的、混杂着期待与紧张的情绪,在我心中慢慢滋生。

有什么东西,已经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2

自从那天在图书馆交换了联系方式后,我的生活便偏离了既定的轨道。

最显著的改变,发生在我那张位于图书馆三楼的“圣域”书桌上。过去,我的视线只会聚焦于书本上的铅字,但现在,我每隔几分钟,就会不受控制地瞥向放在一旁的手机。屏幕是暗的,没有任何通知,但我的心脏却会因为这份“没有通知”而产生一丝若有若无的失落。

我在等月岛美羽的消息。

这个认知让我感到陌生,甚至有些恐慌。我的平静被打破了。一个仅仅见过一面的女孩,一个笨拙地摔了一身书、又坦率地承认自己看不懂萨特的女孩,竟然成了我灰色宇宙中一个无法忽视的、扰动人心的引力源。

时间过去了三天。整整七十二个小时,我们的对话框依然是一片空白。

是我应该先主动发消息吗?我反复思考着这个问题。该说什么?“你好,我是相叶海斗。”——太僵硬了,像是在面试。“还记得我吗?”——显得我很多余,她怎么会不记得。“关于萨特的问题,你有什么想问的吗?”——又太过急切,充满了目的性,可能会吓到她。

我甚至在笔记本上写下了好几个版本的开场白,但每一个都被我画上了红叉。我那引以为傲的、能清晰剖析哲学论题的逻辑脑,在“如何与一个女孩开始第一次聊天”这个简单的问题面前,彻底宣告失灵。

就在我对着手机屏幕,第无数次陷入自我拉扯的绝望时,屏幕突然亮了起来。

一条来自LINE的通知。

发信人是那个我再熟悉不过的、默认的灰色小人头像。

【月岛美羽:相叶君,晚上好。我是月岛美羽。现在给你发消息,没有打扰到你学习吧?】

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心脏在沉寂了片刻后,开始疯狂地擂鼓。我盯着那行礼貌而疏离的文字,反复读了五六遍,仿佛要通过这种方式,去感受屏幕另一端她输入这些文字时的心情。

她主动联系我了。这个事实,像一股温暖的电流,瞬间抚平了我过去三天所有的焦躁与不安。

我立刻坐直了身体,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宛如对待重要考试般的郑重态度,开始斟酌我的回复。

【相叶海斗:晚上好,月岛小姐。没有打扰,我刚从图书馆回来。】

发送。

几乎是立刻,对方的状态就变成了“已读”。

【月岛美羽:那就好。我……其实是想问一个关于《存在与虚无》的问题,如果现在方便的话……】

【相叶海斗:当然方便。你问。】

【月岛美羽:那个……书里说‘他人即地狱’,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感觉……好可怕。】

看到这个问题,我不禁莞尔。这是萨特最广为人知也最容易被误解的一句话。我很高兴她问了这个问题,这让我有了充分发挥的空间。

我将自己从书本和课堂上学到的知识,糅合进自己的理解,用尽可能通俗易懂的语言,向她解释这句话的本意——它并非指他人是邪恶的,而是指人的自我认知,总是在他人的凝视下被定义、被固化,从而失去了最本真的自由。

我洋洋洒洒地写了很长一段,几乎像是在写一篇小论文。写完后,我又觉得太过冗长和说教,于是全部删除,重新组织语言。如此反复修改了四五次,才终于发送出去。

等待她回复的每一秒,都无比漫长。

【月岛美羽:……原来是这样!我完全理解错了!相叶君,你好厉害……感觉像是教授在给我一个人上课一样。谢谢你!】

屏幕的这头,我忍不住笑了起来。一种巨大的满足感,在我的胸腔里回荡。

从那天起,我们之间仿佛有了一座桥。每天晚上,她都会像个求知欲旺盛的好学生,带着各种各样的问题来找我。我们聊萨特,聊加缪,聊尼采。她总能提出一些很“笨拙”但直指核心的问题,而我则享受着为她“传道受业解惑”的过程。

偶尔话题也会完全跑偏。

她会发来食堂今天的黑暗料理照片,问我“看起来像不是人吃的,对吧”,我会回一张图书馆角落里睡倒的同学,配上“他人即枕头”的玩笑。

有时候她只丢过来一个呆滞的表情包,说“今天又被教授点名翻车了”,我一边打字安慰,一边发现自己已经习惯了在一天的尾巴等她的这一条消息。

我发现自己开始期待夜晚的降临。每一次手机提示音响起,都会让我心头一颤。我们聊得越多,我就越发觉得,我们是同一类人。我们都对这个世界感到疏离,都在试图为自己那份格格不入的孤独,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

只是,隔着屏幕的交流,终究像是隔靴搔痒。那些冰冷的文字,无法承载我日益增长的、想要见到她的渴望。

又一个周末的晚上,当她再次因为某个概念而陷入困惑时,我终于鼓起了我二十年来全部的勇气。

【相叶海斗:打字说不太清楚。如果可以的话,明天下午,要不要一起去咖啡馆聊?】

消息发送出去的瞬间,我的手心已经满是冷汗。

一分钟后,她回复了。

【月岛美羽:诶?去咖啡馆吗?可、可是……我的问题可能都很笨,会不会……太浪费你的时间了?】

又是这种熟悉的、带着自卑的口吻。

我的心一软,手指飞快地敲击着屏幕。

【相叶海斗:没有笨问题,只有不想回答的人。而我,很想回答你的问题。】

【相叶海斗:而且,能见到月岛小姐,对我来说,绝不是浪费时间。】

发完第二句,我感觉自己的脸颊热得发烫。这是我能想到的、最直白的表达了。

这一次,她过了很久才回复。久到我以为自己把她吓跑了,正准备发一条“抱歉当我没说”来挽回时,她的消息才姗姗来迟。

【月岛美羽:……嗯。那,明天下午见,相叶君。】

我们约在学校附近一家很安静的咖啡馆。我提前半个小时就到了,选了一个靠窗的角落位置。我反复擦拭着桌面,检查着菜单,紧张得像个即将上战场的士兵。

约定的时间刚到,门口的风铃就响了。我抬起头,看到了她。

她穿着一条简单的白色连衣裙,没有多余的装饰,柔顺的黑发披在肩上。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温柔地洒在她身上,让她整个人都像是在发光。她似乎也看到了我,脸上先是闪过一丝羞涩,然后对我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迈步向我走来。

那一刻,我之前所有的紧张与不安,都被一种巨大的、名为“惊艳”的情绪所取代。

“抱歉,我没迟到吧?”她在我对面坐下,将一个小巧的帆布包放在身边。

“没有,时间刚刚好。”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我们点了咖啡和蛋糕。一开始,气氛还有些拘谨,我们依旧围绕着书本展开讨论。但和在网络上不同,我可以清晰地看到她脸上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当她困惑时,会微微蹙起眉头;当我讲到某个她感兴趣的点时,她的眼睛会瞬间亮起来,像是有星星在里面闪烁。

我发现,我根本无法专心于谈话的内容,我的全部心神,都被她那生动的、毫无防备的表情所吸引。

不知不觉中,话题从哲学,慢慢转移到了彼此的生活。

“相叶君,你为什么会喜欢这些……这么难懂的东西呢?”她小口地吃着草莓蛋糕,好奇地问。

“因为……它们很公平。”我想了想,回答道,“在逻辑的世界里,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没有模棱两可。我很喜欢这种确定性。”

“确定性……”她重复着这个词,眼神有些飘远,“真好啊……我好像,一直都活在不确定的世界里。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不知道自己擅长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入了我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我也一样。”我脱口而出,“我只是擅长读书,擅长考试。但除此之外,我和你一样,不知道自己是谁。”

她惊讶地抬起头,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说。

“所以,我才想从这些书里寻找答案。”我看着她的眼睛,无比真诚地说,“或许我们都一样,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对抗着世界的虚无而已。”

我的话似乎触动了她。她沉默了很久,然后对我露出了一个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灿烂的笑容。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找到同类”的释然。

“相叶君,你真是一个温柔的人。”她说。

那天下午,我们聊了很多。聊喜欢的电影,聊讨厌的食物,聊各自的童年。我发现她和我一样,不擅长人多的场合,宁愿一个人待着。她说,我是第一个,能和她聊这么久“怪话题”的人。她说,和我聊天,让她觉得很安心。

我贪婪地享受着这种被“需要”和被“理解”的感觉。我心中的那座灰色孤岛,第一次,迎来了愿意停靠的航船。

分别的时候,我送她到车站。傍晚的火烧云染红了半边天,站台上人来人往,我们并肩站着,谁都没有说话。

电车进站的提示音响了起来。

“那个……”她转过身,对我深深地鞠了一躬,“今天……真的非常感谢你,相叶君。和你聊天,我感觉……一直以来心里笼罩着的迷雾,都散开了一点。就好像……感觉自己,不是一个人了。”

她的话,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心中最后一道闸门。所有积蓄的情感,在这一刻,化作了不可抑制的洪流。

“月岛小姐!”我叫住了正要转身的她。

她回过头,疑惑地看着我。

我看着她那双映着晚霞的、清澈的眼睛,心脏狂跳,用尽全身的力气,说出了那句我已经想了很久的话。

“我想……我不仅仅是想帮你解答哲学问题。”我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我想了解你更多,想和你聊更多无关紧要的话题。我想……希望能一直在你的身边。我……”

“我喜欢你,月岛小姐。请和我交往吧。”

我说完了。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我能听见的,只有自己那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美羽愣住了,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脸上的表情从惊讶,到不知所措,最后,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慢慢地,慢慢地,蓄满了泪水。

那不是悲伤的眼泪,我能看出来。

在我紧张得快要窒息的时候,她终于有了动作。她没有说话,只是在电车门即将关闭的蜂鸣声中,用力地、用力地,对我点了点头。

然后,她用我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轻轻地说了一声:

“……嗯。”

我目送着电车远去,直到尾灯彻底消失在视线尽头。然后,我缓缓转过身,看向身后的城市。

曾经在我眼中无比单调乏味的街景,此刻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鲜活的色彩。天空是绚烂的,风是温柔的,远处的喧嚣也变成了动听的交响乐。

我,相叶海斗,二十年来第一次感受到了活着。

我那片灰色的宇宙,因为一颗星星的降落,终于迎来了创世以来,第一道光。

3

在我们正式交往后的第一个星期,我体会到了“重生”的真正含义。

过去,我的世界由沉默的黑白铅字和规律的灰色模块构成。而现在,月岛美羽,以一种不容分说的、绝对的姿态,成为了我世界的全部色彩。我的生活节奏被打乱了,但我心甘情愿,甚至为这种“失控”而感到前所未有的狂喜。

我们开始像所有普通情侣一样,分享着彼此的时间。

下午的课程结束后,我不再直奔图书馆,而是会绕路到她所在的人文学院教学楼下等她。她从门口出来的瞬间,在人群中一眼找到我,然后脸上绽放出那种只属于我的、带着些许羞涩的喜悦笑容,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拥有了全世界。

我们会牵着手,走在洒满金色阳光的银杏大道上。她会告诉我今天课堂上发生的趣事,哪个教授的口头禅很好笑,邻座的女生又换了新的发色。我安静地听着,偶尔回应一两句。我并不在意那些琐碎的内容,我只是贪婪地享受着她那清脆的声音,享受着我们掌心相贴的温度,享受着她将一缕被风吹乱的头发掖到耳后时,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让我心动不已的优雅。

周末,她会来我那间只有十个榻榻米大的、过去死气沉沉的公寓。她会带来从小镇面包店买来的、刚出炉的蜜瓜包;会像一只好奇的猫一样,打量我书架上那些她完全看不懂的书;会坐在我的书桌前,用我的电脑,查找她要写的报告资料。

我第一次,为别人下厨。

我至今仍清晰地记得,那天我笨手拙脚地给她做蛋包饭,结果把蛋皮煎得又厚又破,番茄酱画的爱心也歪歪扭扭,丑得像个抽象画。我尴尬得想把那盘失败品直接扔掉,她却像发现了什么稀世珍宝一样,用手机从各个角度拍了照,然后小心翼翼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全部吃完了。

她吃完后,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对我说:“海斗,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蛋包饭。”

仅仅因为这一句话,我那间狭小的、只有一扇窗户的公寓,仿佛都变得比任何五星级餐厅都要明亮、温暖。

我开始理解,所谓的幸福,并非存在于哲学家们构建的宏大理论体系中,而是存在于这些微不足道的、被另一个人所点亮的日常瞬间里。

为了纪念我们正式交往的第一个完整的周末,我决定策划一次“真正”的约会。我花了好几天的时间,在网上查阅了各种资料,最终,我选择了一个地方——市中心那座著名的、以梦幻氛围著称的海洋水族馆。

我觉得,那里很适合她。那份与世隔绝的、被深海的蓝色所包裹的宁静,与她身上那种孤独而纯粹的气质,完美契合。

约会那天,我比平时早起了两个小时,反复确认自己的着装,甚至对着镜子练习了好几次微笑。当我到达约定的车站时,我的手心已经紧张得全是汗。

她从出站口走出来的那一刻,我感觉周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她穿着上次在咖啡馆时,我曾无意间夸赞过“很适合你”的那条白色连衣裙,外面套了一件淡蓝色的薄开衫,看起来就像是从澄澈的海水中走出的精灵。

“海斗,”她小跑到我面前,微微喘着气,“让你久等了。”

“没有,我也是刚到。”我说着这句已经快成为我们之间固定开场白的谎言,自然地伸出手。

她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我的意思,脸上泛起一抹可爱的红晕,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她柔软的手指,放进了我的掌心。

我握紧了她的手。这是我们第一次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牵手。她的手比我想象中更小、更柔软,带着一丝凉意。我用我的体温,努力地温暖着它。

水族馆内部,比我想象中还要梦幻。巨大的落地玻璃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光线被头顶和四周游弋的海水过滤成一种深邃而温柔的蓝色。我们仿佛潜入了数百米深的海底,时间在这里都变得缓慢而粘稠。

美羽显然被眼前的景象迷住了。她像个第一次见到大海的孩子,睁大了那双小鹿般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从我们身边游过的、色彩斑斓的热带鱼群。

“好美……”她发出由衷的赞叹。

“你也很美。”我看着她的侧脸,情不自禁地说。

她立刻转过头,脸颊绯红,害羞地轻轻捶了一下我的胸口,那力道,与其说是打,不如说是在撒娇。

我们牵着手,走过一个又一个展区。从缤纷的珊瑚礁,到憨态可掬的企鹅馆,再到漂浮着无数水母、如同银河星辰的“深海回廊”。在那个被无数发光水母包围的幽暗空间里,我们停下了脚步。

无数半透明的、伞状的生物,在我们周围缓缓地舒张、收缩,拖着长长的、如薄纱般的触须,在蓝色的光影中划出梦幻的轨迹。

“它们……好像没有心。”美羽看着玻璃,轻声说。

“嗯,它们只有最简单的神经系统。”我回答。

“真好啊,”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我无法读懂的向往,“没有心的话,就不会感到痛苦,也不会感到孤独了吧。”

我的心,又被她这句话轻轻刺痛了。我握紧了她的手,想用自己的体温告诉她,她已经不再是孤独一人了。

穿过梦幻的水母回廊,我们来到了水族馆最深处、也是最震撼人心的“深海之眼”展区。那是一面巨大到夸张的、弧形的落地玻璃墙,墙的另一侧,是模拟数千米深海的巨大水槽。光线在这里已经非常昏暗,只有几束幽蓝的射灯,照亮着水中那些庞大而沉默的生物。

一条巨大的鲸鲨,如同潜艇般,悄无声息地从我们头顶滑过,投下巨大的阴影。更深处,几只巨型乌贼的触手若隐若现,充满了诡异而神秘的压迫感。

这里的气氛,与之前的梦幻截然不同,充满了原始的、令人敬畏的、属于深海的孤寂与恐怖。

我能感觉到,美羽的身体,突然变得有些僵硬。她下意识地向我身边靠了靠,抓着我手臂的力道,也徒然加重。

“怎么了?”我柔声问。

“那个……”她指着远处黑暗中,一双正反射着幽光的眼睛,“看起来……好孤单,也好可怕。”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条栖息在岩石阴影里的深海鮟鱇鱼,只有它头顶那盏作为诱饵的“小灯笼”在发着光。

“没事的,它只是长得比较特别。”我笑着安慰她,将她更紧地揽入怀中。

“我只是觉得……”她把脸埋在我的胸口,声音闷闷的,“它好像被全世界抛弃了,只能自己一个人,在那么黑、那么冷的地方,孤独地发着光……有点……有点像以前的我。”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住。

又是这样。她总是这样,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她内心深处的脆弱与不安。那些我从未参与过的、属于她的过去,一定充满了难以想象的痛苦与孤独,才会让她变得如此敏感,如此缺乏安全感。

一股强烈的保护欲和怜惜之情,瞬间淹没了我的理智。

我捧起她的脸,让她看着我。在周围幽蓝的光影中,我能清晰地看到她眼中的湿润和脆弱。

“听着,美羽,”我的声音因为心疼而有些沙哑,“那只是‘以前’。现在,你有我。我不会让你再回到那种又黑又冷的地方,永远不会。我会是你的光,永远陪着你。”

说完,我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冲动。

我低下头,吻上了她的嘴唇。

那是一种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柔软而微凉的触感,带着一丝海水的咸涩和她唇上淡淡的甜味。起初,她似乎有些惊讶,身体僵了一下,但很快,她就放松了下来,笨拙地、试探性地回应着我。

这个吻很短暂,却又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当我们分开时,我们都有些微微喘息。她的脸颊红得像要滴出血来,眼神迷离,不敢与我对视。

“这里……还有别人……”她小声地抗议,却毫无说服力。

我笑了笑,牵起她的手,离开了这个让我们心绪激荡的地方。

回家的电车上,她一直安静地靠在我的肩膀上,像一只疲倦的猫。我能感觉到,她的情绪似乎有些低落。

“还在想那条鱼吗?”我问。

她沉默了片刻,轻轻地“嗯”了一声。

然后,她抬起头,用那双依旧带着一丝水汽的眼睛看着我,声音里充满了不确定。

“海斗……你真的……确定是我吗?”

“什么意思?”我不解地问。

“我……我又笨,又爱胡思乱想,还总是会像这样,突然就变得很丧气……”她低着头,玩弄着自己连衣裙的衣角,“我总是很害怕。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美好得像一场梦。我好怕……有一天,你会觉得我很麻烦,然后,这场梦就醒了。”

我的心,再次被她这番话揪紧。

我终于明白,她所缺乏的,不仅仅是爱,更是对“幸福”本身的信任。过去的经历,让她连拥有幸福的资格,都在自我怀疑。

我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下巴抵着她柔软的发顶。

“美羽,这不是梦。”我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的语气,一字一句地对她说,“你听好了,我喜欢你,就是因为你是你。我喜欢你的温柔,喜欢你的坦诚,也喜欢你的胡思乱想,喜欢你那份需要我来守护的脆弱。所以,不要害怕,不要怀疑。我会证明给你看,这不是梦,这是属于我们的、最真实的现实。”

为了让我的话更有分量,我在路过车站旁的扭蛋机时,停下了脚步。我用身上仅剩的几个硬币,扭出了一个做工很粗糙的、月亮形状的钥匙扣。

我将那个小小的、塑料的月亮,放进她的手心。

“送给你。”我看着她的眼睛,“月亮本身不会发光,但它能反射太阳的光。以后,就让我做你的太阳。当你再感到不安、害怕梦会醒来的时候,就看一看它。它会提醒你,我永远都在你身边,照亮你。”

美羽怔怔地看着手心里的那个廉价钥匙扣,眼泪,终于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滑落下来。

她没有说谢谢,只是用力地、用力地,将那个小小的月亮紧紧攥在手心,仿佛那是全世界最珍贵的宝物。然后,她踮起脚尖,在我脸颊上,回敬了一个带着泪水咸味的、无比珍贵的吻。

4

几天之后,水族馆的蓝色仍旧像残影一样停留在我的视网膜上。

那天晚上,研讨课的教授在最后一堂课上甩给我们一份厚厚的报告任务——一周之内交出初稿,占学期总评的百分之三十。教室里一片哀嚎,只有我若无其事地把资料塞进包里。对我来说,这不过是另一次和往常无异的写作业罢了。

直到手机在口袋里轻轻震了一下。

【月岛美羽:相叶君,那个……报告,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始写?】

我想了想,回道:【今晚去图书馆找资料。你呢?】

几秒钟后,她的回复弹了出来。【月岛美羽:我也打算去。但一个人有点害怕,会忍不住偷看手机。】

【月岛美羽:如果……可以的话,可以跟你一起吗?】

就这样,原本属于我一个人的熬夜计划,变成了两个人的临时联合作战。

那天晚上九点,图书馆三楼的灯光比平时更冷一些。期末将近,自习区域稀稀落落坐着几个被报告追着跑的学生。窗外是深蓝色的夜,玻璃上映出我们并排坐在桌前的倒影。

美羽把一摞借来的书放在桌角,小心翼翼地把笔记本摊开。

“我可能会拖累相叶君。”她一边说,一边把头发扎成一个松松垮垮的丸子头,“但我会努力不睡着。”

“你只要不要把咖啡洒在我的书上就行。”我说。

她“嗯”了一声,拿出一支颜色奇怪的荧光笔,在封面上郑重地画了一个小小的星星。那是她给我做的标记——“这是你的领地,我保证不越界”。

最开始的一个小时,我们都安静得像两个认真备考的模范生。只有翻书的纸张摩擦声、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以及偶尔响起的键盘敲击声,提醒着这是一间大学图书馆,而不是某种真空密室。

“相叶君,这里说的‘先验综合判断’……我总觉得每次看到“先验”两个字,大脑就自动关机。”

她把书推向我那边一点,手指用力按着一行字,指节微微发白。

“你可以假装它叫‘预先给定的信息’。”我随口说,“比起记术语,先理解它想解决什么问题。”

“预先给定的信息……”她小声重复,眼神慢慢聚焦起来,“这样的话,好像没那么可怕了。”

我们就这样在术语与例子之间来回拉扯着,把那些枯燥的概念拆成能被日常经验咬碎的片段。每当她露出“啊原来如此”的表情,我就会忍不住多说几句。她提出的问题总是有点笨拙,却又总能踩在要害上,这让我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证明——这个世界,或许真的可以被解释。

时间在这种来回之间悄然流逝。

等我终于从某个脚注里抬起头,墙上的钟已经指向十一点半。

“要休息一下吗?”我问。

“再看五分钟就好。”她顶着两个快要打架的眼皮,死撑着说。

五分钟之后,她还在翻页。十分钟之后,她的动作开始变慢,笔停在半空中,像被按下了暂停键。再过一会儿,她的头一点一点地往前倾,直到额头轻轻撞在书页上。

“……痛。”她迷迷糊糊地嘟囔了一声,又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睡过去了。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趴在桌上,呼吸微微平稳下来的样子,像一只终于耗尽体力的小动物。丸子头不知什么时候松散开来,一缕刘海垂下来,挡住了半只眼睛。她握着笔的那只手还停留在纸上,像是在梦里继续写着未完成的句子。

我轻轻把她的笔拿开,合上那本已经被她翻得起皱的教材。夜间空调的冷风从天花板缝隙里吹下来,我伸手去拿放在椅背上的外套,犹豫了一瞬,又悄悄地盖在了她的肩膀上。

她动了动,似乎下意识地往那块温度更高的地方靠近了一点。

“……谢谢。”她含糊地说了一句,音节被睡意浸得软软的。我不确定她是在对我说,还是在对梦里的某个人说。

“你明天看到分数的时候再谢我吧。”我低声回了一句。

我把电脑屏幕的亮度调低了一格,尽量不让光线直射到她脸上。那一整段时间里,我写报告的效率出奇地高——不是因为我突然开窍,而是因为每当我想停下来走神时,只要瞥一眼旁边那个睡得一脸放心的人,就会想起为什么要继续敲下去。

快打烊前,管理员走过来提醒闭馆。我轻轻摇了摇她的肩膀。

“月岛,图书馆要关门了。”

她花了足足十秒钟才从梦境里缓慢浮上来。先是迷茫地看着我,又看了看桌上的书,最后猛地一震。

“我睡着了吗?!对不起、对不起,我明明说好要努力的……”

“你有努力。”我指了指她在纸上写满的公式和例子,“只是人类有生理极限而已。”

她低头看着自己肩上的外套,愣了一下。

“这是……你的?”

“不然呢?图书馆又不发毯子。”我把外套从她肩上拿回来,故意装作若无其事地甩了甩,“别太感动,把报告写完比较重要。”

她红着脸,小声说了句“谢谢”,又补了一句:“相叶君真的很温柔。”

那天回家的路上,我们肩并肩走在校园通往车站的小径上。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重叠在一起,一会儿分开,一会儿又合在一起。

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

所谓“在一起”,并不只是在水族馆的蓝色光影下说出“喜欢你”的瞬间,而是这样在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日子里,一起打瞌睡、一块儿赶报告、在书页和困意之间互相拉一把的过程。

那是我们未来的某种轮廓,第一次以这么具体的形式,浮现在我面前。

5

季节的指针,在我们未曾察觉的时刻,悄然滑向了初夏。

自水族馆那次约会,以及之后一起在图书馆通宵之后,我和美羽的关系进入了一种全新的、宛如空气般自然的状态。它不再是由一次次精心策划的“约会”所连接的虚线,而是变成了一条绵密而连续的、贯穿于我们全部日常的实线。

最显著的变化,体现在我那间小小的公寓里。

不知从何时起,洗漱台的镜子前,多了一支不属于我的、粉色的牙刷和一瓶带着花香味的洗面奶。衣柜的角落里,挂着一件她为了应对突然降温而留下的薄开衫。我的书桌上,除了那些艰深晦涩的哲学著作,还多了一个她用来束头发的、带着小小蝴蝶结的发圈。

这些微小的、属于月岛美羽的痕迹,像蒲公英的种子,悄无声息地在我曾经单调乏味的世界里生根发芽,然后,开出了名为“生活”的花朵。

我无比珍视这些变化。每天早上醒来,看到那支与我的蓝色牙刷并排而立的粉色牙刷,一种安稳而踏实的幸福感,就会像温水一样,慢慢将我浸透。我那间只有十个榻榻米大的、曾经只是个“睡觉的地方”的公寓,第一次,有了“家”的温度。

期终考试的临近,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更加名正言顺的、黏在一起的理由。

“海斗,这道宏观经济学的模型题,我完全看不懂……”电话那头,传来美羽苦恼的声音,带着一丝撒娇的意味。

“别急,我过去找你?”我正准备合上书本,动身前往图书馆。

“不要,”她立刻否决了,“图书馆人太多了,我……我只想让你一个人教我。我……可以去你家吗?”

我的心脏,因为她那句“只想让你一个人教我”而漏跳了一拍。

“当然可以,”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雀跃,“你过来吧,晚饭我来做。”

那个下午,阳光很好。夏日的蝉鸣声隔着窗户,变成了遥远而安宁的背景音。我们并肩坐在我的小书桌前,一起为考试做准备。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深入地参与到我“学习”这个最核心的生活领域。

我帮她梳理着经济学的知识脉络,画出复杂的供需曲线。她则在我旁边,认真地做着笔记。她学习时的样子非常专注,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偶尔会因为某个难题而苦恼地咬着笔杆,眉头微蹙。每当这时,我就会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抚平她眉间的褶皱。

她会因此而“不满”地看我一眼,嗔怪我打扰她学习,但嘴角却忍不住向上扬起。

在那种静谧的、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空间里,连空气中漂浮的尘埃,都仿佛是甜的。

“海斗君,简直就是万能的家庭教师。”在解决掉一个大难题后,她伸了个懒腰,半开玩笑地说。

“只对你一个人开放。”我笑着回应。

“那……毕业以后,这个‘家庭教师’的服务,还继续提供吗?”她看似随意地问,眼神却带着一丝期待。

我的心猛地一动。毕业,未来。这是我们第一次,触碰到这个既遥远又现实的话题。

“当然,”我看着她的眼睛,无比认真地回答,“终身制,随时可以续约。”

她被我的话逗笑了,那笑声像风铃一样清脆。笑完之后,她托着下巴,看着窗外,眼神变得悠远起来。

“海斗……你想过毕业以后,要做什么吗?”

“我吗?”我有些意外她会问这个,“大概……会继续读研吧。我对现在学的这些,还想更深入地了解下去。”

“读研啊……真厉害。”她由衷地赞叹着,然后声音低了下去,“我就不行了……我没什么特别远大的理想。”

“那你的梦想是什么?”我柔声问。

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认真思考。然后,她转过头,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对未来的憧憬之光。

“我啊……我的梦想,很小,可能说出来会被你笑话。”

“我不会笑。”

“嗯……”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我不想去大公司,不想过那种每天挤地铁、被业绩追着跑的生活。我……只是想,在一个安静的小街道,开一家小小的、属于自己的店。”

她顿了顿,似乎在脑海中勾勒着那副画面。

“最好是……一家书店咖啡馆。店不用很大,有几排我喜欢的文学书,有一个能晒到太阳的靠窗座位。来的客人可以点一杯咖啡,安安静静地看一下午的书。店里放着我喜欢的音乐……”

她描述得那么具体,那么生动,以至于我的眼前,也仿佛浮现出了那家温暖而宁静的小店。

“然后,”她说到这里,声音变得更轻,脸上也浮现出一抹羞涩的红晕,“和我喜欢的人,一起经营这家店。白天招待客人,晚上就一起打扫,关上店门,一起散步回家……只是这样,普普通通地,过完一辈子。是不是……很没出息的梦想?”

她说完,有些不安地看着我。

我却完全被她所描绘的未来,深深地击中了。

那不是什么宏伟的蓝图,却是我能想象到的、最幸福、最安稳的生活方式。那家小小的、能让人感到安心的书店咖啡馆,不就是我一直以来所追求的、那个能将自己与世界隔绝开的、完美的“圣域”吗?

而她,竟然将我,也放进了她这个最珍贵的梦想里。

“不,”我摇了摇头,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这一点也不没出息。美羽,这是我听过的,最棒的梦想。”

她在我怀里,轻轻地“嗯”了一声,将我抱得更紧。

那一刻,我感觉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超越了单纯的“恋人”。我们成了拥有共同未来、灵魂相依的共同体。我们的未来,已经有了清晰可见的、无比美好的轮廓。

高强度的学习,消耗了我们大量的精力。到了晚上,当我终于合上最后一本书时,发现美羽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她呼吸均匀,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浅浅的阴影,看起来像个毫无防备的孩子。

我不忍心叫醒她,便想将她抱到我的床上。可我的手刚碰到她的额头,就感觉到了一阵异常的滚烫。

我心里一惊,连忙找来体温计。三十八度二。她发烧了。

大概是这几天为了考试太过劳累,才会一下子病倒。

“美羽,醒醒。”我轻轻摇晃着她。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眼神涣散,看起来非常虚弱。“海斗……?我……怎么了?”

“你发烧了,”我满心都是自责,“都怪我,让你陪我复习这么久。”

“不……不关你的事……”她想撑起身体,却又无力地倒了下去,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抱歉……又给你添麻烦了……”

“别说傻话!”我立刻打断她,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你现在什么都别想,好好躺着。一切交给我。”

我将她抱到床上,为她盖好被子。然后,我便开始了人生中第一次、为了照顾病人而展开的、堪称混乱的战斗。

我先是冲到楼下的药店,买了退烧药、冷却贴和电解质水。

我拿起一盒退烧药,看见包装上印着醒目的“儿童用”字样,又赶紧放回去;换成另一盒成人药,又忍不住翻开背面,把用药间隔、最大剂量从头到尾看了两遍。

就算这样,我还是不放心,缩在货架阴影里掏出手机,在搜索栏里打下“成人 退烧 药 几小时一次”,确认了好几篇答案都差不多,才终于去结账。

回到家里,拆药时我又下意识看了一眼包装,小声念着说明书上的字——仿佛只要多确认一次,就能少犯一次错。

回来后,又冲进厨房,想为她煮一碗据说病人吃了最好的白粥。但我这个只会做速食咖喱和煎蛋的厨房白痴,面对着生米和水,完全不知所措。米放多了,水放少了,煮出来的东西,与其说是粥,不如说是一锅黏糊糊的米饭团。

看着那锅失败品,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和无力。

就在这时,我听见身后传来她虚弱的声音。

“海斗……”

我回头,看见她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靠在床头,安静地看着我。

“抱歉,我……”我窘迫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却对我露出了一个温柔的微笑,那笑容因为虚弱而显得有些苍白,却依旧充满了力量。“没关系。只要是你做的,不管是什么,我都想吃。”

最终,她小口小口地,吃掉了半碗那堪称灾难的“白粥”。

喂她吃完药,又帮她换掉额头上已经不凉的冷却贴,我才终于在她床边的地板上坐了下来,松了口气。她已经重新睡着了,呼吸比刚才平稳了许多,脸上的红晕也退去了一些。

我静静地看着她的睡颜,心中充满了后怕,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满足感。

照顾一个生病的人,是如此辛苦,却又如此……幸福。

这种幸福,源于一种最纯粹的“被需要”。在她最脆弱、最无助的时候,我是她唯一的依靠。这种认知,让我感觉自己的人生,第一次,有了如此清晰而厚重的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她再次醒来。烧已经退了一些,她的眼神也清明了许多。她看着坐在地板上的我,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海杜……谢谢你。”她的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从来……从来没有人,这样照顾过我。”

她那句“从来没有人”,像一把重锤,狠狠地敲在了我的心上。

我无法想象,在她过去的人生里,生病的时候,是一个人如何孤独地撑过来的。那种无助与凄凉,我只要稍微想一下,就觉得心如刀割。

“以后,有我了。”我握住她放在被子外面的手,那只手依旧有些冰凉。我用我的掌心,努力地温暖着它。“以后每一次你生病,我都会在你身边。每一次。”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反手握紧了我的手,眼泪,无声地从眼角滑落,浸湿了枕头。

那一晚,我就睡在了她床边的地板上。

深夜,我醒来好几次,每次都会下意识地去探她的额头,确认她没有再起烧。在黑暗中,我能清晰地听到她平稳的呼吸声。床头柜上,那个我送她的、廉价的塑料月亮钥匙扣,正安静地躺在那里,反射着从窗外透进来的、微弱的城市光芒。

6

美羽的烧退下去之后,又额外休息了两天,才回到原来的节奏里。

最开始的那几天,她似乎比以往更黏我了。买菜要拉着我一起,复习要挤在同一张桌子的一侧,就连刷牙时,都喜欢站在我旁边,把那支粉色牙刷与我的蓝色牙刷碰一下,发出轻轻的一声“叮”。

我并不讨厌这种亲近。相反,那些动作像一个个小小的印章,不断在我心里盖出“我们在一起”的确认。

只是,人是有限度的。

那阵子赶考试和报告,加上打工的班次被临时调得有点乱,我的睡眠时间被压缩到了极致。

有那么几天,我白天要撑着精神听课,晚上回家还得写论文、准备下周的PPT。脑子里塞满了待办事项,连呼吸都觉得有点局促。

那天晚上,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下发生的。

我打完工回到家,已经快十点。小公寓里灯光暖黄,锅子里还飘着味噌汤的味道。饭菜被保温罩遮着,餐桌上放着一张她写的小纸条:

【欢迎回家。先洗澡,再吃。】

我看了一眼,心里那股疲惫被轻轻抚平了一点。

洗完澡出来,她已经坐在桌边,双手托腮等我。

吃饭的时候,她兴致勃勃地讲今天发生的事:某个同学在课堂上被教授连环提问、打工店里来了个奇怪的客人、她在回家的路上看到一只鸽子平地摔。

“真的,我以为只有漫画里才会看到这种画面。”美羽说到那只鸽子的时候,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我也跟着笑了两声,可笑完之后,那股疲惫又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桌上还有没写完的一摞资料在等我,脑子里浮着明天要交的 PPT、大后天考试的范围、下一周打工的排班。

收拾完碗筷,我坐回书桌前,打开电脑。

光标在空白的幻灯片上闪烁,提醒我还什么都没写。

我试着集中精神,刚敲了几行字,就感觉肩膀被轻轻戳了一下。

“海斗。”她从背后探出头来,捧着一叠印着可疑插画的试卷,“你看,我今天做了一个模拟题。你帮我看看有没有哪里完全写错了吗?”

“等一下。”我说,“我先把这一页做完。”

她“哦”了一声,退回沙发。客厅里安静了几分钟,只剩下键盘敲击声。

就在我终于理出一点未来两页要写什么的时候,茶几那边传来“咔嗒”的声音——她打开了电视。

不是很吵的节目,是那种深夜聊天类综艺。主持人的声音在房间里柔软地漂浮着,夹杂着观众的笑声,听起来甚至挺温暖的。

可在那一刻,那点温暖对我来说却像是从背后推了一把的手,让我刚搭好的逻辑堆栈瞬间坍塌。

“可以……把音量关小一点吗?”我尽量压着声音说,“我明天一早要上台报告。”

“啊,对不起!”她慌忙抓起遥控器,把音量一格一格地调到几乎听不见,“这样可以吗?”

我点点头,重新看向屏幕。

三分钟后,她发来一条 LINE 通知。屏幕角落亮起:来自【月岛美羽】。

【刚刚打扰到你了吗?对不起……】

明明只是一条简单的道歉,我却感觉那条通知像是直接戳在了我的神经上。

“不用一直发消息确认。”我回了一句,【没事】。

又过了一会儿,她从沙发上站起来,端着一杯刚泡好的茶,轻手轻脚走到桌边。

“那个,这是助眠的茶。”她小声说,“喝一点的话,也许会……睡得好一点。”

“谢谢。”我接过杯子,目光却依旧停在屏幕上。

她站在我旁边,像是在犹豫要不要继续说什么。

最终,她还是开了口。

“海斗,”她轻轻唤了一声,“你最近,看起来有点累……如果太辛苦的话,要不要——”

“现在可以不要说这些吗?”我比预想中更快地打断了她。

空气一下子安静下来。

我意识到自己语气太重了,但话已经脱口而出,像一块形状别扭的石头,卡在我们之间。

她愣在原地,手里还端着那杯茶。

茶面的水波轻轻晃动,仿佛代替她微微颤抖的指尖。

“对不起。”她立刻低下头,“我只是想……我以为……算了,是我太多嘴了。”

她把茶杯放在桌角,退回沙发。电视早就关掉了,窗外的车声也比刚才少了很多。房间变得异常安静,安静到连荧光灯细微的电流声都清晰可闻。

我盯着屏幕上的段落,强迫自己继续往下写。但无论如何,注意力都黏在了刚才那句“现在可以不要说这些吗”上。

那声音在我脑子里回放,越来越刺耳。

十分钟后,我终于放下了手里的笔。

“……美羽。”我站起身,转向沙发。

她坐在那儿,膝盖上放着一本翻开的书,视线却一直落在某个固定的地方。

听到我叫她,她下意识绷了一下,像是在等待宣判。

“刚才……”我开口,“对不起。我不是在对你发火。”

她摇摇头,立刻说:“不,是我不好。我明明知道你很忙,还一直打扰你。”

“不是这个意思。”我有些笨拙地找词,“只是最近事情太多,大脑转不过来。刚刚那一刻,我只想把手上的东西先做完。不是不想听你说话。”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还残留着惊慌。

“那以后……”她小声问,“如果你想一个人安静一下的话,可以提前跟我说吗?不要憋到最后一刻才爆发。我……我不太懂分寸,有时候真的不知道哪里是你的界限。”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从我的胸口拿走了一半重量,又轻轻放回另一处。

“好。”我点点头,“以后我会提前说。”

我顿了顿,又补了一句:

“但你也不用每句话都小心翼翼地问我会不会打扰。你在这里,不是‘来借地方用’,也不是‘随时会被赶走的客人’。”

她愣了一下。

“你是住在这里的人之一。”我说,“这间房子,也有你的一半。”

她的眼眶又红了一圈。

“那……刚才那杯茶,你还要喝吗?”她问。

“要。”我答,“也许我今晚真的需要它。”

她轻轻笑了一下,像是在确认自己并没有被赶出这个小小的宇宙。然后她站起来,把那杯已经有点凉了的茶倒掉,重新泡了一杯。

那晚之后,我们之间多了一条约定——

如果谁想一个人静一静,就先说出来,而另一个人要尽量尊重这段沉默,哪怕心里有一点寂寞。

那并不是什么宏大的誓言,只是一条非常琐碎的生活规则。 却让我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在一起”并不是完全没有缝隙地紧贴,而是在那些缝隙之间,仍旧愿意伸出手去摸索和试探。

我们吵过一次,又和好了一次。

那是我们作为“共同体”的某种测试——一个小小的、却被我们勉强通过的关卡。

7

美羽的身体,在我的“悉心”照料下,很快就痊愈了。

那场小小的病,像一个起点。而后来那次同居之后的首次争吵与和好,则像是紧接其后的第二个刻度。

一个让我意识到,原来“照顾她”不仅仅是端药和量体温,还包括在她靠得太近的时候,说出自己也需要一点空间;

另一个则让我确认——即便我们会不合拍、会踩到对方的雷区,只要愿意笨拙地伸手,关系仍然可以被重新拉回同一条线。

这些经历叠加在一起,让我们之间本就亲密无间的关系,发酵出了一种更深、更沉的醇香。

它让我愈发清晰地认知到,自己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守护这个女孩;而对美羽而言,我的笨拙照顾、笨拙道歉和笨拙承诺,似乎也让她那颗总是漂浮不安的心,找到了可以停泊的、最安稳的港湾——哪怕这个港湾并不完美,有时候会起风、有时候会涨潮。

她康复后的第一个周末,精神刚刚完全恢复,又像是怕我误会她只会“被照顾”一样,郑重其事地宣布,要为我做一顿“答谢宴”。那语气认真得仿佛不是准备做一顿家常菜,而是要为这段关系,亲手加上一笔属于她的回礼。

那天,她提着两大袋食材,信心满满地走进了我的厨房。而我,则被她以“不许偷看”为理由,赶到了客厅。我听着厨房里传来她哼着小调的歌声,以及锅碗瓢盆碰撞的、充满了生活气息的声响,心中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的幸福。

最终,她端上桌的,是几道卖相很普通、甚至有些随意的家常菜:土豆炖肉、菠菜沙拉和一碗温热的味增汤。

“那个……我不太会做饭,让你见笑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解下围裙。

我夹起一块土豆,放入口中。土豆炖得软烂,汤汁的味道甜咸适中,是一种非常、非常温柔的味道。

“很好吃。”我看着她的眼睛,无比认真地说,“比我在外面吃过的任何东西,都好吃一百倍。”

这不是恭维。当食物承载了“爱”的意义时,它便超越了单纯的味觉。这顿饭,让我感觉自己那长久以来被忽视的胃,连同我的心,都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彻底填满了。

她听了我的话,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发自内心的灿烂笑容。

就这样,我们的世界变得越来越完整。我们一起上学,一起复习,一起做饭,一起分享着生活中所有微不足道的喜悦与烦恼。我那间小小的公寓,已经彻底变成了“我们”的家。她的存在,像空气一样,渗透到了我生活的每一个缝隙里,而我也心甘情愿地,沉溺在这种甜蜜的窒息感中。

期终考试结束后,大学里那种紧张的氛围,瞬间被一种解放般的狂欢所取代。各种社团、研究小组的聚会邀请,像雪片一样,开始出现在各个班级的群聊里。

我所在的哲学研讨小组,也决定举办一场小型的庆祝会。组长在LINE群里发了通知,时间是周五晚上,地点在学校附近的一家居酒屋。

我看着那条通知,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

曾几何时,我并不排斥这种活动。虽然我不擅长社交,但和几个能聊到一起的、研究方向相近的同学喝喝酒,聊聊最近看的书和论文,也算是一种放松。但现在,我的第一反应,竟然是“麻烦”。

一想到要离开我们那安宁舒适的“家”,去到一个吵闹的、需要进行无意义社交的场合,我就感到一阵莫名的抗拒。我的时间,应该全部用来和美羽待在一起。

“有聚会吗?”正靠在我身边看书的美羽,注意到了我脸上的表情。

“嗯,”我把手机递给她看,“一个研讨小组的聚会。”

“要去吗?”她问。

“不太想去。”我诚实地回答。

她看着我,沉默了片刻,然后,用一种非常温柔的、通情达理的语气说:“去吧,海斗。他们都是你重要的同学和朋友吧?你应该去和大家联络一下感情。总和我待在一起,你会没有自己的社交圈的。”

她顿了顿,又用一种带着些许期待的、试探性的口吻补充道:“而且……我也很想见见,在学校里,海斗君都是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可以……带我一起去吗?”

她的话,让我感到了一丝羞愧,以及更深的感动。

她总是这样,体贴地为我着想,甚至主动提出要融入我的世界。我那点“不想去”的自私念头,在她这份温柔的体谅面前,显得如此上不了台面。我怎么能拒绝她呢?

“好,”我点了点头,“我们一起去。”

周五晚上,我牵着美羽的手,第一次走进了那家我们小组常去的居酒屋。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混杂着酒精、烤肉和人声的热浪,就扑面而来。店里座无虚席,到处都是大学生们兴高采烈的喧哗声。这与我和美羽平时所处的、安静的世界,简直判若两个次元。

我下意识地,将美羽向我身后拉了拉,用自己的身体,为她隔开拥挤的人潮。

我们小组的同学已经到了,正围坐在一张大桌子旁。看到我,组长立刻热情地冲我招手:“相叶!这里这里!等你半天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了我们,或者说,更准确地,是投向了我身边的美羽。

“哟,相叶,可以啊!第一次带女朋友来嘛!”一个和我关系还不错的、性格开朗的男生——佐藤,立刻开始起哄。

“大家好。”我简单地打了声招呼,然后介绍道,“这是我的女朋友,月岛美羽。”

“哇,你好你好!我是佐藤!”

“我是铃木!”

“我是田中,你们好!”

大家都很热情,纷纷向美羽做着自我介绍。

“你、你们好……”美羽显得有些紧张,她紧紧地挽着我的手臂,小声地回应着,脸上带着一丝礼貌而腼腆的微笑。

我们在预留的位置坐下。聚会很快就进入了白热化的状态。大家喝着啤酒,聊着考试的趣闻,抱怨着某个教授的严苛,气氛非常热烈。

我却完全无法融入进去。我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身边的美羽身上。我能感觉到,她虽然努力地在微笑,但身体却是僵硬的。在这样吵闹的环境里,她就像一只误入狼群的、受惊的小鹿。

“月岛小姐是哪个学院的?”坐在对面的铃木,一个很文静的女生,主动向美羽搭话。

“啊……我是人文学院的。”美羽小声回答。

“诶?人文学院啊!那你们……”

“喂喂,相叶!别光顾着和女朋友说悄悄话啊!来,喝一杯!”佐藤端着酒杯,不由分说地就和我碰了一下,然后又转向美羽,用他那自以为很幽默的语气说,“月岛小姐也来一杯?你们别看相叶这家伙平时闷得要死,他喝多了可是会大谈现象学的哦!超级无聊的!”

佐藤的本意,是想开个玩笑,活跃一下气氛。

但在我听来,却无比刺耳。

我看到,美羽在听到“大谈现象学”时,身体微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抓紧了我的衣角,脸上那本就有些勉强的笑容,瞬间变得更加苍白。她抬起头,用一种求助般的眼神看着我,那眼神里写满了“我应付不来”的窘迫。

那一瞬间,一股无名的怒火,在我心中升腾而起。

在你们看来,我所珍视的、我和美羽之间最深刻的精神连接,只是一个“无聊”的酒后笑料吗?你们这些粗鲁的、只会大声喧哗的家伙,又怎么会懂得美羽的纤细与敏感?

是我错了。

我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带她来这种地方。这里不属于她,也不属于我们。

“抱歉,”我放下酒杯,站起身,对大家说,“美羽她……身体有点不舒服,我先带她回去了。你们玩得开心。”

“诶?这就走了?”

“相叶,别这样嘛,才刚来……”

我没有理会他们的挽留,拉起美羽的手,用一种近乎逃离的姿态,快步走出了那家让我感到窒息的居酒屋。

夜晚的街道,空气清冷。我们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路无言。

直到快到公寓楼下,美羽才终于停下脚步,用一种充满了愧疚的声音,对我开口:“对不起,海斗……我……我是不是把你的聚会搞砸了?”

她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你的朋友们……其实都是很好的人,很热情……都怪我,是我太奇怪了,不擅长和那么多人说话……对不起,让你在朋友面前丢脸了……”

她这番自责的话语,像一把把刀子,反复戳刺着我的心脏。

丢脸?搞砸了?不,完全不是。

“不是你的错。”我捧起她的脸,强迫她看着我,用一种无比坚定的语气说,“是我错了,美羽。是我不该带你去那里。”

“那样的聚会,根本不重要。那些人,也不重要。”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对我来说,没有任何事,比你的感受更重要。他们不懂你,也不需要懂。只要我懂你就够了。”

“我们的世界,不需要那么多人。只要有我们两个,就足够了。甚至,可以说……只有我们两个,才是最好的。”

我说出了我内心最真实的想法。那些所谓的社交、友情,与我和美羽之间这份独一无二的、完美的羁绊相比,根本一文不值。

美羽怔怔地看着我,眼眶慢慢变红。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双臂,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我。

回到我们的“家”,关上门的瞬间,我们两人都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公寓里很安静,只有冰箱在低声运转。这份寂静,在经历了居酒屋的喧嚣之后,显得无比珍贵。这里,才是属于我们的、安全的“围墙”。

美羽靠在我的怀里,轻声说:“我还是……最喜欢这里。”

“我也是。”我抱着她,感受着她在我怀里那份全然的依赖与安心。

8

暑假过半,我和美羽的生活,已经像两株交缠在一起的植物,密不可分,共享着同一片阳光与土壤。我们共同构筑的那个小小的“家”,成了我们隔绝所有纷扰的、完美的无菌乐园。我沉溺于这种日复一日的、被幸福所浸泡的安宁之中,心甘情愿。

那天下午,美羽因为轻微的中暑而有些不舒服,恹恹地躺在床上休息。她苍白的脸色和虚弱的样子,让我心疼不已。在我的坚持下,她答应好好睡一觉,但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要求——她想喝一家老字号店铺的柠檬水,她说,那里的柠檬水,有“夏天的味道”。

那家店位于城市的另一端,来回需要近两个小时。但我对此没有丝毫犹豫。为她做任何事,对我来说,都并非负担,而是确认自身价值与幸福所在的、甜蜜的仪式。

我独自一人坐上电车,穿过大半个城市。窗外的风景飞速后退,我的思绪却始终停留在美羽的身上。我想着她此刻是否已经安睡,想着她醒来后喝到柠檬水时,可能会露出的那个满足的、像孩子一样的笑容。仅仅是想象那样的画面,就足以让我心中充满柔软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温情。

买完柠檬水,我走在返回车站的路上。途经一片开阔的河岸运动场,午后的阳光将草坪染成一片耀眼的金绿。一群大学生正在场上进行着田径训练,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

我没有过多在意,直到一个无比熟悉、如同盛夏阳光般灿烂的声音,穿透了距离与喧嚣,精准地砸在了我的耳中。

“相叶海斗?!”

我停下脚步,有些讶异地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穿着运动背心和短裤、扎着高马尾的女孩,正站在跑道旁,一脸惊喜地对我用力挥着手。她浑身是汗,皮肤是健康而富有光泽的小麦色,笑容爽朗得能驱散一切阴霾。

是新名灯里。

““灯里?”我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一种见到老朋友的、纯粹的轻松感。

“真的是你!我还以为看错了!”她快步向我跑来,身上带着运动后特有的、好闻的汗水味。她跑到我面前,毫不客气地用手肘撞了一下我的胳膊,“你这家伙,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这可不像你的风格啊,大哲学家。”

“我来帮女朋友买点东西。”我笑着回答,晃了晃手中的袋子。

“女朋友?”灯里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那是一种纯粹的、为朋友感到高兴的好奇,“哇!真的假的?你这家伙居然开窍了?快跟我说说,是什么样的女孩子,能把你这座冰山给融化了?”

她的问题直接、坦率,不带任何恶意,就像我们中学时那样。和她聊天,总是让人感到一种无需设防的轻松。

“她……”一提到美羽,我的声音和表情,都不自觉地变得柔和起来,“她是一个……很安靜,很温柔的人。和我……很像。”

“安静又温柔啊……”灯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她仔细地端详着我的脸,突然说:“海斗,你变了。”

“是吗?”

“嗯,”她非常肯定地点了点头,“以前的你,虽然也很温柔,但总感觉……脸上写着‘别来烦我’四个大字,整天皱着眉头,像个小老头一样,好像全世界都欠你钱。但现在,”她指了指我的眼睛,“你这里,在发光。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幸福的光。”

我愣住了。我从未想过,会有人如此敏锐、如此直接地,点出我身上发生的变化。

“看来,你真的很爱她。”灯里看着我,露出了一个由衷的、温暖的笑容,“真好啊,海斗。我一直都觉得,像你这么好的人,就应该得到幸福。”

她的祝福,是如此的真诚,如此的纯粹,让我的心中,涌起了一股久违的暖流。这是不同于爱情的、另一种温暖的情感。它来自于共享过一段青涩岁月的、被时间所沉淀下来的友情。

“对了,”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我们交换一下联系方式吧!都这么久没见了,下次有空,我请你和你那位‘温柔又安静’的女朋友一起吃饭!我真的超好奇的!”

“好。”我拿出手机,和她交换了LINE。

“说定了哦!”她晃了晃手机,冲我做了个鬼脸,“不过,你可得提前告诉我你女朋友的喜好啊,别像中学那次家政课,我们一组,你非要做那个号称是‘维特根斯坦的沉默炸肉饼’,结果把所有人都给吃沉默了!”

她提起那段糗事,我们两人都忍不住大笑了起来。那些早已褪色的、属于少年时代的记忆,因为这次重逢,而被重新擦亮,变得鲜活起来。

“好了,我得回去训练了。”她看了看远处的队友,“你快回去吧,别让你女朋友等急了。记住啊,对女孩子,一定要有耐心!”

她像个小大人一样叮嘱我,然后,又恢复了那副风风火火的样子,冲我挥了挥手。

“替我向她问好!下次见,海斗!”

说完,她便转身跑向了那片被阳光照耀的运动场,她的背影,挺拔、矫健,充满了向上的、一往无前的力量。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跑远,心中感到一种久违的、轻松的愉快。

灯里是我枯燥灰色的中学时期中的一束光,是我中学时期最好的朋友。

我们在初二分到同一个班。

那时候的我,总是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课间也懒得挪动,只是趴在桌上看书,或者发着“怎样才能安静到被所有人遗忘”的呆。

灯里则完全相反。

她是那种一走进教室,空气都会跟着亮一点的人——短发扎成高高的马尾,体育课总是第一个冲出教室,笑声比下课铃声还早响起来。

我们真正说上话,是在一次运动会选项目的时候。老师问谁愿意报八百米,全班一片沉默,没人想当那个在终点前脸色惨白、喘不过气的倒霉鬼。

灯里举手:“我报。”

老师松了口气,正要记下,她又补了一句:“不过如果一个人跑太孤单的话……相叶也一起吧。”

在全班的目光中,她转过头,冲着我露齿一笑——

那一笑像是毫无预谋的恶作剧,又像是早就想好的解救方案。 结果我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就稀里糊涂成了田径队的“挂名队员”,实际工作只有在训练时帮她计圈、递水和看包。

那段时间的放学后,我从原本一个人走向车站变成了绕去操场一圈。

夕阳把跑道染成橙色,她沿着红色的弧线一圈圈跑,我站在终点,看着她每次冲过来的时候,额前的刘海被风扬起,呼吸急促却笑得很开心。

训练结束,她会拿过我手里的运动饮料,一口喝掉半瓶,然后不太在意地把剩下的递给我:“喝,队友辛苦了。”

我那时候就想——如果“朋友”有一个具体的形状,大概就是那个被汗水和阳光包围的背影。

中学毕业那天,我们在校门口各自拿着录取通知书。

她说:“等我以后跑进全国大会的时候,要请你来当观众。”

我半开玩笑地回:“那你要是跑不进呢?”

她想了想,笑着说:“那就……当作我们之间的一个秘密吧。”

之后,我们分别考上不同的高中、大学,各奔东西。SNS 上偶尔点过几次赞,时间线越刷越长,那些点赞很快被淹没在别人的近况里。

直到今天之前,我以为那些回忆会永远停留在“小时候”的抽屉里,不会再被打开。我们前往了不同的大学,各奔东西,之后自然而然就断了联系。

见到灯里,就像是在一个安静的午后,突然喝到了一杯冰镇的、冒着气泡的橘子汽水。它很美好,很清爽,能让人的心情也跟着明亮起来。

但是……

我低头看了看手中那袋为美羽买的、加了蜂蜜的柠檬水。

汽水是刺激的,是属于夏日白昼的、短暂的狂欢。而柠檬水,是温润的,是能融入日常的、长久的陪伴。

和灯里在一起的感觉,是快乐。那种感觉,像是回到了无忧无虑的过去,回到了那个只需要思考考试和未来的、简单的世界。她的存在,像一道明媚的阳光,能照亮任何一个角落。

但和美羽在一起的感觉,是幸福。

那不仅仅是快乐。那是一种更深刻、更复杂的、足以成为我生命根基的情感。她不是照亮我世界某一个角落的阳光,她本身,就是我的整个世界。她是我所有行动的出发点,也是我所有思绪的最终归宿。

阳光,是属于所有人的。但我的世界,只属于她。

友情,是温暖的港湾,可以在疲惫时偶尔停靠。但爱情,是我赖以生存的、唯一的宇宙。

这么想着,我加快了回家的脚步。那短暂的、与旧日时光的邂逅,非但没有让我留恋,反而让我更加清晰地认识到,我如今所拥有的,是何等的珍贵与不可替代。

当我气喘吁吁地跑回公寓,打开门的瞬间,看到了正从床上坐起来的美羽。她揉着惺忪的睡眼,看到我,立刻露出了一个安心的、全然依赖的微笑。

“你回来啦。”

“嗯,我回来了。”

我走上前,将那杯尚带着一丝冰凉的柠檬水递给她。她接过,小口地喝着,脸上露出了满足的、幸福的表情。

9

暑假的时针,在一种近乎停滞的、幸福的慵懒中,慢慢滑向了尾声。

我和美羽的生活,已经完全融合成了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我们的世界,被压缩在我那间小小的公寓里,却又仿佛比整个宇宙都要广阔。在这里,时间失去了它客观的尺度,只以我们共同度过的、一个个微小而闪光的瞬间来衡量。

比如,某个炎热的午后,我们并肩坐在地板上,没有开空调,只依靠着一台老旧的风扇,分享着同一块冰镇西瓜。我们比赛谁能把西瓜籽吐得更远,结果她吐得最远的一颗,不偏不倚地粘在了我的鼻尖上。看着我狼狈的样子,她笑得前仰后合,那清脆的、毫无顾忌的笑声,是我听过最动听的音乐。

又比如,某个下着暴雨的夜晚,我们被困在公寓里,哪儿也去不了。我们关掉所有的灯,只留下电脑屏幕的光,一起看一部评分很低的恐怖片。每当有吓人的镜头出现时,她就会像只受惊的兔子,一头扎进我的怀里,双手紧紧地抱着我,身体微微发抖。我能闻到她头发上洗发水的清香,感受到她全然的依赖。在那一刻,我甚至会感谢这部电影的拙劣,因为它为我创造了无数个可以名正言顺地、将她拥入怀中的机会。

这些由无数个“比如”所构成的日常,像涓涓的溪流,最终汇聚成了一条名为“幸福”的、浩瀚的河流,将我彻底淹没。

我二十一岁的生日,就在这样平淡而幸福的日子里,悄然而至。

我从未有过庆祝生日的习惯。对我而言,那只是生命中一个普通的时间节点,与昨天和明天并无不同。我提前就对美羽说了,让她千万不要费心准备什么,我们就像平常一样度过就好。

“真的可以吗?”她有些不确定地问。

“嗯,”我抚摸着她的头发,“你在我身边,对我来说,就是最好的礼物了。每一天都是。”

她听了我的话,脸上露出了那种我最熟悉的、混杂着幸福与感动的表情,然后乖巧地点了点头。我相信,她理解我的想法。

生日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去便利店打工。同事们都不知道是我的生日,我也乐得清静。傍晚,当我拖着有些疲惫的身体回到家,用钥匙打开门的瞬间,我却愣在了原地。

迎接我的,不是往常那间熟悉的、有些杂乱的小公寓。

房间被收拾得一尘不染。窗户上,挂着她用彩色卡纸亲手制作的“Happy Birthday”拉花,字迹秀气而可爱。小小的餐桌上,铺上了干净的桌布,上面摆着几道我最爱吃的家常菜。

而美羽,穿着一条崭新的、淡黄色的连衣裙,系着围裙,像一位等待丈夫归来的、温柔的妻子,站在屋子中央,对我露出了一个有些紧张,又充满了期待的笑容。

“欢迎回家,海斗。生日快乐。”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大的暖流瞬间击中,变得柔软而滚烫。我之前那套“生日只是普通一天”的、故作成熟的理论,在她这份用心的温柔面前,显得如此苍白而不堪一击。

“你……”我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说过,你在我身边就是最好的礼物。所以,”她走到我面前,踮起脚尖,轻轻地吻了一下我的嘴唇,“我就把自己,当成礼物送给你啦。”

那顿晚餐,我吃得有些心不在焉。我的全部注意力,都被眼前这个为我付出了全部心血的女孩所占据。我看着她为我布菜时认真的侧脸,看着她谈及今天菜色时兴奋的神情,看着烛光在她眼中跳跃出的、璀璨的光芒。

我从未想过,原来“过生日”,可以是这样一件幸福到让人想要流泪的事情。

晚餐后,她像个变戏法的魔术师,又从沙发底下,拖出了一个包装得很漂亮的、大大的方形盒子。

“还有礼物哦。”她笑着说。

“美羽,你真的不用……”

“不行,”她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可爱的霸道语气打断我,“寿星没有拒绝的权力。”

我怀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心情,打开了那个盒子。

里面装的,不是任何我预想中的、用金钱可以买到的东西。那是一本厚厚的、手工制作的剪贴簿。深蓝色的封面上,用烫金的字体,印着一行标题——

《关于相叶海斗的一切》。

我的呼吸,在那一刻,彻底停滞了。

我颤抖着手,翻开了第一页。

那是我的一张侧脸照片,应该是在我专注于看书时,她偷偷拍下的。照片的旁边,是她清秀的字迹:“第一次,见到认真实践着‘为知而知’的海斗君。那副全世界都与他无关的样子,不知为何,让我觉得很安心,又有点心疼。”

我继续向后翻。

一页又一页,全都是我的照片。有我在厨房里笨手拙脚地做饭的样子,有我趴在桌上午睡的样子,有我在阳光下看书时微微眯起眼睛的样子……这些连我自己都未曾留意过的、最寻常不过的瞬间,都被她用镜头,细心地、温柔地,一一捕捉、收藏。

每一张照片旁,都配着她的文字。

“为我做饭的海斗。他说,他只擅长做速食咖喱。但对我来说,这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米其林三星料理。”

“睡着了的海斗。眉毛还是皱着,像个小老头。真想帮他抚平。希望在他的梦里,没有那些难懂的哲学问题。”

“在阳台上发呆的海斗。他总是在思考一些很遥远的事情。我虽然不懂,但只要能在他思考完之后,给他一个可以回来的、温暖的‘家’,我就觉得很幸福了。”

剪贴簿的后半部分,内容更加让我震惊。那不再是照片,而是她用尽心思,为我做的“个人档案”。

【海斗喜欢的东西】

  • 食物:玉子烧(甜的)、味增汤(要加豆腐和海带)、蜜瓜包(特别是烤得脆脆的皮)。
  • 作家:萨特、加缪、陀思妥耶夫斯基……(后面跟着一长串我曾在不经意间提起过的名字)。
  • 音乐:德彪西的《月光》,肖邦的夜曲……
  • 颜色:深蓝色(因为他觉得像深夜的大海,很安静)。
  • 习惯:思考时会下意识地转笔;撒谎时眼神会不自觉地向左上方瞟;睡觉时喜欢蜷缩起来,像个缺乏安全感的孩子……

我一页页地翻着,感觉自己像一个赤身裸体的灵魂,被她那温柔的、不带任何侵略性的目光,彻底地、由内而外地看透了。

她不仅仅是在爱我。她是在用一种近乎“研究”的方式,在理解我,剖析我,珍藏我。她把我这个人,当成了一本值得她用尽一生去阅读和注解的、最宝贵的书籍。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我瞥了一眼,是灯里发来的LINE消息。

【灯里:喂!海斗!生日快乐啊!又老了一岁,离变成真正的哲学老头又近一步了!哈哈!】

是一条非常符合她风格的、充满了活力的祝福。

我看着那条消息,心中感到一丝温暖。我笑了笑,快速地回复了一句“谢谢”,然后,便立刻将手机屏幕扣下,重新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回了眼前这本剪贴簿上。

我的心中,前所未有地清晰。

灯里的祝福,像是夏日夜空中的一颗流星,明亮、真诚,但转瞬即逝。

而美羽给予我的,是整片星空。深邃、永恒,并且,只为我一个人闪耀。

“美羽……”我合上剪贴簿,转过身,将她紧紧地拥入怀中,声音因为极致的感动而沙哑不堪,“谢谢你。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用说,”她在我怀里,用脸颊蹭了蹭我的胸口,声音里充满了满足的笑意,“因为,关于你的一切,我都想知道,都想珍藏。海斗,你是我人生的‘主题’,也是我存在的全部意义。”

我再也无法忍耐。我捧起她的脸,用一个深切到近乎绝望的吻,堵住了她所有的话语。

这个吻,充满了感激、珍爱、以及一种想要将对方彻底吞噬、融为一体的疯狂占有欲。

我们就这样,在被我们共同的回忆所包围的、小小的房间里,交换着彼此的呼吸与心跳。

那天晚上,我抱着她,站在阳台上,看着远处的万家灯火。我手中,还拿着那本厚厚的剪贴簿。

“美羽,”我低头,在她耳边轻声说,“这本剪贴簿,现在还太空了。我们用一辈子的时间,慢慢地,把它填满,好不好?”

她没有回答,只是将我的手,和她的手,十指相扣。

第二幕

10

长达两个月的暑假,像一个与世隔绝的、被无限拉长的梦。在那个梦里,时间失去了意义,世界被缩小到只有我们二人大小。而当新学期的钟声敲响,那个完美的梦,被迫与粗糙的现实,发生了第一次碰撞。

规律的课程,需要提交的课题,社团的强制性会议……这些来自外部世界的、不容置疑的秩序,像一把把楔子,强行打入了我和美羽那浑然一体的、密不透风的生活里。

我不得不开始,从我们那个小小的“家”中,分割出属于我自己的时间。

这让我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背叛般的负罪感。

“海斗,这本《伦理学原理》,我有些地方看不懂呢?”

一个普通的周三下午,我正独自一人坐在书桌前,试图啃完一篇康德的文献综述。美羽悄无声息地走到我身后,从背后轻轻地环抱住我,将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吐气如兰。

她的身体柔软而温暖,带着我最熟悉的气息。在过去,这种亲昵,只会让我感到安心与幸福。但此刻,我的心中,却升起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连我自己都想立刻掐死的焦躁。

我的思绪被打断了。那条我好不容易才理顺的、关于“绝对命令”的逻辑链条,因为她的拥抱和话语,瞬间断裂。

“怎么了?”我转过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往常一样温柔。

“这里,”她将一本书摊开在我面前,指着其中一个段落,“‘善’本身是唯一的善……这句话,感觉像是在循环论证。”

我看着她那求知若渴的、纯真的眼睛,心中那丝焦躁,立刻被巨大的愧疚感所取代。

我有什么资格感到焦躁?她在努力地,想要进入我的世界,想要理解我所热爱的东西。我应该为此感到高兴,我应该更有耐心地为她讲解。

“这个,其实是……”我深吸一口气,开始为她剖析摩尔的理论核心。

她很认真地听着,像个最优秀的学生。但讲了不到五分钟,她似乎就失去了兴趣。她的手指开始无意识地卷着我的衣角,最终,她凑过来,用一个轻柔的吻,打断了我的话。

“海斗,你好厉害,”她在我耳边,用梦呓般的声音说,“总是能懂这么多我完全不懂的东西。但是……不要只一个人,跑到那么遥远的世界去,好不好?不要把我一个人,丢在后面。”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那种我最熟悉、也最无法抗拒的、惹人怜爱的脆弱。

我的心,瞬间软得一塌糊涂。

“不会的,”我转过身,将她抱在怀里,“我永远不会把你丢下。”

“嗯,约好了哦。”她在我怀里,满足地蹭了蹭。

那天下午,我最终也没能再看进去一个字。

我抱着她,陪她看无聊的电视节目,听她讲着学校里发生的、无足轻重的琐事。我的身体在这里,扮演着一个“完美男友”的角色,我的思绪,却飘得很远。

一种前所未有的、被无形之笼所囚禁的压抑感,第一次,扼住了我的喉咙。

美羽的爱,是完美的,也是无孔不入的。她用她那极致的温柔与依赖,将我包裹得密不透风。我们的“二人世界”,曾经是我最渴望的庇护所,但现在,它更像一个美丽、精致,却令人窒息的鸟笼。

我失去了独处的自由。

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花上整整一个下午,沉浸在那些艰深晦涩的、能带给我智识上巨大快感的哲学世界里。因为我的任何“专注”,都会被她解读为一种“疏离”,会让她那敏感的心,感到不安。

为了不让她不安,我必须时刻将她纳入我的注意力中心。我必须时刻回应她的情绪,时刻证明我的爱意。我所有的个人空间、个人时间、个人意志,都必须服务于“维系我们的完美天堂”这个至高无上的最终目的。

我是这个天堂的国王,也是这个天堂唯一的囚徒。

就在这时,我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一下。

是灯里发来的LINE消息。

我的心脏,下意识地漏跳了一拍。我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在美羽注意到之前,迅速地将手机翻了个面,屏幕朝下。

做完这个动作,我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我为什么要躲?

这只是一条普通朋友的消息。我并没有做任何亏心事。但为什么,我的第一反应,是“不能让她看见”?

我心中,瞬间被一股强烈的、对自己感到厌恶的情绪所淹没。

“怎么了?”美羽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异样。

“没事,”我摇了摇头,脸上挤出一个笑容,“一个垃圾短信。”

我说谎了。

为了避免一次可能长达半小时的、关于“这个新名灯里是谁”、“你们关系很好吗”、“她是不是比我更有趣”的、需要我绞尽脑汁去解释与安抚的对话,我选择了一条最简单的路——撒谎。

晚上,等美羽睡着后,我才像个做贼一样,在黑暗中,拿起了我的手机。

【灯里:嗨!海斗!新学期还顺利吗?没有被那些老教授的课题搞疯吧?哈哈!】

是一条非常符合她风格的、充满了阳光气息的问候。看着这条消息,我的心中,竟然升起了一丝不该有的、近乎于“透了口气”的轻松感。

我为自己有这种感觉而感到罪恶。

我快速地回复她。

【海斗:还好,和以前一样。你呢?田径队的训练很辛苦吧?】

【灯里:辛苦是当然的啦!不过超充实的!而且最近恋爱也很顺利,感觉浑身都是力量!(肌肉表情)】

【海斗:哦?是上次说的那个篮球社的男朋友?】

【灯里:对呀!我们好着呢!不过啊,他最近好像总惹我生气。】

【海斗:怎么了?】

【灯里:他那个人啊,平时都很好,但就是有个特别奇怪的习惯。每次,他想跟我讲什么大道理,或者想让我认真听他说话的时候,就非要喊我的全名!就像这样——‘新名灯里,你听我说’。天哪,感觉就像被老师点名一样,超有压力的!真是搞不懂他这种奇怪的癖好。】

新名灯里。

灯里用她自己的名字,举了一个例子。

我看着那句话,想象着那个画面,不禁觉得有些好笑。那确实,是个很奇怪的癖好。

【海斗:听起来确实挺怪的。不过,或许这也是他表达“认真”的一种方式吧。】

我如此回复道,并没有把这件事,太放在心上。

我们又闲聊了几句,关于彼此的课程,关于灯里下一次比赛的目标,然后,就互道了晚安。

我关掉手机,在黑暗中,静静地看着身边美羽安详的睡颜。

她睡着的样子,像个纯洁无瑕的天使。脸上没有任何不安与悲伤,只有全然的、对我的信赖。

我心中的那丝动摇和疑虑,再次,被更强大的爱意与愧疚所覆盖。

我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我怎么能因为自己的一点压抑感,就去怀疑我眼前这个,我深爱着的、也将全部身心都托付给我的女孩?

我才是那个,在面对这份过于完美的幸福时,产生了不该有的、卑劣的动摇的背叛者。

我俯下身,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了一个充满了歉意的、虔诚的吻。

“对不起,美羽。”我在心中默念。

就在我准备,将这些不该有的思绪,彻底抛到脑后时。

睡梦中的美羽,突然微微地皱起了眉头。

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似乎是正在做着什么噩梦。

我有些担心,凑近了些,想听清她在说什么。

“……不要……”

她发出了一声,非常微弱的、带着哭腔的梦呓。

我下意识想后退半步,把这当成普通的坏梦。

人做噩梦本来就不稀奇——期末压力、打工疲劳、天气闷热,任何一件都足够让人晚上睡不好。

如果我现在转身回到自己的枕头边,把被子拉到下巴,只当什么都没听见,明天早上大概就只会记得“她昨晚睡得不太好”,而不会记住具体的内容。

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也许我最近真的有点神经过敏。也许我只是太担心她,才会把任何异常都放大解读。

这一瞬间,我几乎是希望,她接下来喊出的,只是一些毫无意义的词——谁的名字都不要提到,最好是什么“不要考试”“不要迟到”之类的抱怨。那样的话,我就还能继续骗自己,相信一切都没问题。

然后,紧接着,她用一种充满了恐惧与哀求的、仿佛是被逼到了绝境的语气,清晰地,说出了一句让我如遭雷击的梦话——

“……月岛美羽……求求你……”

月岛美羽。

她在梦里,用一种第三人称的视角,喊出了自己的全名。

就好像,正在有一个看不见的人,用这种方式,在梦中审判着她,折磨着她。

我的血液,在这一刻,仿佛都凝固了。

灯里刚刚才说过的话,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我的大脑。

——【每次,他想跟我讲什么大道理……就非要喊我的全名!】

——【像这样——“新名灯里,你听我说”。】

一个,喜欢用全名来称呼别人的奇怪的癖好。

一场,让美羽在梦中,都会因为听到自己全名,而发出哀求的过去的噩梦。

这两个,原本毫无关联的独立的事件。

在这一刻,因为一句梦话,被一根看不见的、冰冷的线,紧紧地串联在了一起——至少,在我这个长期习惯过度抽象和归纳的人脑子里,是这样。

我盯着那根“线”看了很久,甚至在心里默默地给它加了箭头、标了注释:【灯里的男友——全名癖好】→【美羽——梦中哀求】。

然后,又几乎是在同一瞬间,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判断。

……会不会只是巧合?会不会只是我最近太累,才把所有噩梦都往“创伤”上面想?喜欢喊全名这种事,本身就称不上是什么罪过; 梦见自己的名字,也不一定就意味着谁在折磨你。

我一半在心里拼命拉紧那根线,试图把所有碎片串成一个“合理的故事”; 另一半却又在暗暗嘲笑自己——理性上知道“相关性不等于因果”,结果一轮到自己身上,就开始像阴谋论爱好者一样,把所有细节都往最坏的方向联想。

那根线就那样悬在半空,一头连接着灯里嘴里的“他”,另一头缠在美羽的名字上,中间是我自己拧出来的所有怀疑和恐惧。

我看着美羽那张,依旧在睡梦中,因为恐惧而微微抽搐的、纯洁无瑕的脸,陷入沉思。

11

在那次,因为美羽的梦话,而让我心生疑窦的夜晚之后,我被一种更加沉重的、源于自身的负罪感所攫住了。

我为自己对美羽产生的、哪怕只有一瞬间的怀疑,而感到无边的羞耻。为了“惩罚”自己这份不该有的动摇,我开始以一种近乎苦行僧的方式,加倍地对美羽好。我将自己最后那点可怜的、独处的欲望也彻底放弃,将所有的时间与精力,都奉献给了“扮演一个更完美的恋人”这个角色。

我会在她睡眼惺忪地抱怨不想去上早课时,提前半个小时起床,为她做好早餐和便当。我会在她随口提起某件衣服“好像很可爱”的第二天,就买下来,像献宝一样送到她面前。我会将她说的每一句话都牢记在心,将她所有的喜好都奉为我人生的最高信条。

我用这种近乎“朝圣”般的、付出的方式,来麻痹自己内心的罪恶感。

而美羽,则像一个仁慈的女神,心安理得地,接受着我所有的供奉。她会用她那标志性的、充满了幸福与依赖的眼神看着我,对我说:“海斗,你对我这么好,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报你了。”

每当这时,我心中的愧疚,就会被一种病态的满足感所取代。我告诉自己,看,她如此纯洁,如此爱我。我那天的怀疑,是多么的肮脏与卑劣。

我以为,只要我足够努力,那道裂痕就会被这看似完美的日常所填补。

但人,终究是无法欺骗自己的。越是压抑,就越是渴望逃离。越是窒息,就越是向往呼吸。

一个周四的下午,我收到了灯里的LINE消息。

【灯里:海斗!紧急求助!我有一篇通识课的结课论文,题目是‘从哲学角度看‘努力’与‘才能’的关系’,我快被这些概念搞疯了!这周末有空吗?能不能……赏脸让我请你喝杯咖啡,给我这个迷途的羔羊,指点一下迷津?(双手合十拜托)】

看着这条消息,我的心脏不争气地加速了。

“努力”与“才能”,这个辩题,正是我最近在研究的、萨特存在主义哲学中的一个核心议题。我的脑海中,瞬间就浮现出了好几个可以切入的论点。一种久违的、智识上的兴奋感,像火花一样,在我那片被情感所占据的、沉寂已久的理性大陆上,一闪而过。

去见她。

这个念头,像一颗黑色的种子,不由分说地在我心中生根、发芽。

但紧接着,美羽那双总是带着一丝不安的、需要被时刻安抚的眼睛,就浮现在我的眼前。

我该如何对她解释这次会面?

“灯里是谁?”、“只是同学吗?”、“她为什么不问别人,偏要问你?”、“你们要聊多久?”、“我也能一起去吗?”……

一连串的问题,自动在我脑中响起。我可以想象,就算她最终“体贴”地同意了,她也一定会用一种“我虽然同意了但心里其实很难过”的表情,目送我出门。而我,将带着这份沉重的负罪感,去赴一场本该是轻松的朋友之约。在见面时,我还要时刻留意手机,担心她会不会发来“我一个人在家好孤单”的消息。

仅仅是想象这个过程,就让我感到一阵脱力般的疲惫。

为什么,一件如此简单、纯粹的事情,会变得这么复杂?

就在这时,一个念头,像毒蛇一样,悄然钻进了我的脑海。

——如果,她不知道呢?

如果我只是告诉她,我有一个必须参加的、学校的补课或是讲座。如果我只是,为自己“偷”来一个小时的、短暂的、不被打扰的自由……

这个念头一出现,就再也无法被遏制。

它充满了禁忌的、不可告人的诱惑力。

我看着手机屏幕,手指在巨大的挣扎与犹豫中,最终还是敲下了回复。

【海斗:好啊。周六下午三点,可以吗?】

【灯里:太棒了!救星!那就在学校西门那家‘猫头鹰咖啡馆’见吧!那里比较安静!】

约定了地点和时间。我删掉了我和灯里所有的聊天记录,然后,像个真正的罪犯一样,开始为我的第一次“背叛”,编织一个完美的谎言。

周六下午,我对美羽说,学院有一个临时增加的、关于毕业论文选题的强制性讲座,必须去参加。

“是吗……”她脸上露出了显而易见的失落,“那……会去很久吗?”

“大概一个多小时吧。”我不敢看她的眼睛。

“好吧,”她虽然不情愿,但还是懂事地点了点头,“那你早点回来。我做好晚饭等你。”

“嗯。”

我逃也似地,离开了我们的“家”。

走在去咖啡馆的路上,我的内心,被一种奇妙的、混杂着兴奋与罪恶感的情绪所填满。我像一个第一次逃课的学生,既期待着接下来短暂的自由,又害怕被抓包后严厉的惩罚。

我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十分钟。猫头鹰咖啡馆离学校很远,也偏离了我们日常活动的区域,我很确信,在这里,绝对不会“偶遇”任何人。

灯里准时到了。她依旧是那副活力满满的样子,穿着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笑容像加州阳光一样灿烂。

“久等啦,海斗!”她在我对面坐下,将背包往旁边一放。

“没有,我也刚到。”

和她在一起的氛围,是如此的轻松、自然。我不需要去揣测她话语背后的含义,也不需要时刻担心她会不会突然情绪低落。我们可以像两个正常的、平等的朋友一样,展开对话。

我很快就进入了状态,将自己对“努力”与“才能”的理解,从存在主义的角度,向她一一道来。她听得非常专注,时而点头,时而提出一些虽然外行、但很有趣的问题。

看着她那副对知识充满了纯粹好奇与尊重的样子,我心中那份久违的、作为“讲述者”的价值感,得到了巨大的满足。

我感觉,自己终于不再是那个只会说甜言蜜语、时刻管理恋人情绪的“完美男友”,我变回了那个原本的、可以沉浸在自己世界的、完整的“相叶海斗”。

这片刻的自由,美好得……让我感到眩晕。

“哇……听你这么一说,我感觉我的论文有救了!”在我们喝完第二杯咖啡时,灯里一脸崇拜地看着我,“海斗,你真的太厉害了!你绝对是我认识的人里面,最聪明的一个!”

“没有那么夸张。”我被她直白的夸赞,弄得有些不好意思。

“是真的!”她无比肯定地说。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开心的事,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对了,说起来,我男朋友最近正在计划,等假期的时候,我们一起去北海道旅行呢!”

“北海道吗? 是个好地方。”我随口应道。

“是啊!”灯里显得很兴奋,“他说,他最喜欢的地方,就是北海道了。特别是富良野的夏天,他说那里的薰衣草花田,是他的‘灵魂故乡’呢!听起来是不是有点夸张?哈哈!”

薰衣草。

这个词,像一道看不见的电流,瞬间击中了我的心脏。

我端着咖啡杯的手,微不可查地抖了一下。

“他还说,”灯里完全没有察觉我的异样,继续兴致勃勃地说,“他超喜欢薰衣草的味道,说那是能让人放松的、最棒的香气。他甚至还想买一个薰衣草香薰,放在车里呢。真是个奇怪的家伙,一个大男人,居然会喜欢这么女性化的香气。”

我的大脑一片轰鸣。

我的身体猛地僵住了。一股寒意,从我的尾椎骨,瞬间窜上了天灵盖。

我那间小小的公寓里,那个美羽买回来的、我早已习惯了它存在的、总是散发着淡淡花香的香薰机里,装的香薰精油,正是……

薰衣草。

“海斗?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灯里终于,注意到了我的异样,关切地问。

“没……没什么。”我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只是突然想起,我家的香薰,好像……也是这个味道。”

“诶?真的吗?这么巧!”灯里露出了一个单纯的、惊讶的表情,“我还以为只有我男朋友那种奇怪的文艺青年才喜欢呢。”

我没有再说话。

我所有的感官,仿佛都被“薰衣草”这个词占据了。

一个会在认真时用全名称呼别人的男人。

一个把北海道富良野当作灵魂故乡、并且迷恋着薰衣草香气的男人。

而这个男人,是灯里,现在的男朋友。

这两个,由灯里无意中透露出来的、看似毫无关联的、属于同一个人的“特质”,像两块精准的拼图。

在我的脑海中,严丝合缝地,拼接在了一起。

它们,共同指向了一个,我完全不敢去想象的、模糊而恐怖的轮廓。

我盯着桌面上的杯子出神,指尖一下一下地抠着纸质杯套的边缘。

如果现在就这么把这些线索当成自己胡思乱想,扔回脑子某个角落里,或许,一切还能继续当作玩笑。

只要不问出口,就还可以假装,这不过是“灯里遇到的某个普通的混蛋男友”的故事。

可是,那个轮廓越是被我刻意忽略,就越是在视野边缘固执地停留不走。

我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听起来像是在随意闲聊。

“说起来,”我装作想起什么似的抬眼看向她,“你之前一直说‘他’、‘那家伙’,我到现在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总不能以后一直用这种称呼吧。”

灯里愣了一下,很自然地笑起来。

“诶——你现在才发现吗?”她用吸管搅了搅杯子里的橙色汽水,“他叫藤堂彰。名字挺好记的吧?比起这个,你真的没事吗?刚刚那会儿,你脸色看起来超差的。”

“我没事。”我听见自己这么回答。

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时候,已经带上了一点我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干涩。

“我……突然想起学校还有点事,得先走了。”我站起身来,连椅子腿刮在地上的刺耳声都顾不上道歉。

从那一刻开始,我已经不再是在咖啡馆里和老朋友闲聊的相叶海斗,而是一个被某个名字攥住了喉咙的人。

我几乎是落荒而逃。

我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和灯里告别的,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

街道、红绿灯、广告牌、行人——所有一切都像是被按了模糊滤镜,只剩下那个名字,在脑中以一种近乎刺耳的清晰度不停回响。

——藤堂彰。

当我打开公寓门的瞬间,那股熟悉的、曾经让我感到安宁的、淡淡的薰衣草香气,扑面而来。

而这一次,我只感到一阵令人作呕的、毛骨悚然的寒意。

美羽正坐在沙发上看书,听到我回来,立刻抬起头,对我露出了那个天使般纯洁无瑕的笑容。

“欢迎回家,海斗。讲座辛苦了。”

我看着她的笑脸,看着我们这个由爱意和信任构筑起来的、完美的“家”。

但我的心中,那道裂痕,已经不再是一条细线。

它变成了一道深不见底的、正隆隆作响的、通往地狱的深渊。

12

从猫头鹰咖啡馆回来的那个夜晚,我失眠了。

那股熟悉的、曾经让我感到安宁的薰衣草香气,如今却像无数根看不见的、冰冷的针,不断刺穿着我的神经。我躺在床上,身旁是美羽均匀而平稳的呼吸。她睡得很安详,像个纯洁无瑕的天使。

而我,却感觉自己正身处地狱。

巧合。

我不断地对自己说,这一定只是巧合。灯里的男友,碰巧有一些奇怪的癖好。而我的美羽,也碰巧有过一段,让她会在梦中,都感到恐惧的,不幸的过去。

这两件事,一定,没有任何关系。

我的理智,拼命地想要说服自己。但我的情感,我那因为爱情而变得无比敏锐的直觉,却在疯狂地、声嘶力竭地向我报警。

第二天,我开始以一种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病态的方式,去观察美羽。

我开始“表演”。

我依旧扮演着那个温柔体贴的完美男友,为她准备早餐,在她出门前为她整理衣领。但我的内心,却像一个冷酷的、躲在暗处的侦探,不放过她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动作。

她微笑时,嘴角的弧度,是否和往常一样?她拥抱我时,身体的温度,是否带着一丝不自然的僵硬?她说“我爱你”时,眼神的深处,是否藏着我看不懂的东西?

我的精神,被这种无休止的、基于想象的“大家来找茬”游戏,折磨得濒临崩溃。而最让我绝望的是,我一无所获。

美羽,依旧是那个完美的美羽。她毫无破绽。

她越是完美,我就越是感到恐惧。这份完美,在此刻的我看来,不再是爱情的证明,反而像是一种更加高明、更加天衣无缝的“表演”。

不,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种基于猜疑的自我凌迟,会先一步将我逼疯。

我需要一个,能一锤定音的证据。

我需要去找到,那条能将“灯里的男友”和“美羽的过去”,这两个看似独立的事件,连接起来的,决定性的锁链。

我不能再问灯里了。我不能从她那张天真而快乐的脸上,去探寻任何可能会伤害到她的残酷的真相。

我能依靠的,只有我自己。

那个周日的下午,我借口去学校图书馆查资料,一个人,躲进了无人的、信息检索中心的隔间里。

我打开电脑,登录了学校的内网论坛。

我的手指,悬在键盘上,微微颤抖。

我需要一个,能将这两个人联系起来的关键词。

我深吸一口气,然后,在搜索框里,用一种,近乎于“自毁”的、决绝的心情,输入了,两个名字。

【藤堂彰 月岛美羽】

我按下了回车键。

页面开始加载。那转动的、小小的圆形图标,在我的眼中,仿佛变成了正在缓缓开启的、俄罗斯轮盘赌的转盘。

而我的人生,就是压在上面的唯一的赌注。

加载结束了。

搜索结果,显示出了十几条,无关紧要的帖子。大部分,都是他们两人同时出现过的,某个课程的选课名单,或者某个大型社团的成员列表。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难道,真的是我错了吗?

难道,真的只是一个荒诞的、天大的巧合?

就在我准备关掉页面,去嘲笑自己的多疑与愚蠢时。

我的目光,被其中一条帖子的标题,吸引住了。

那是一条,两年前的旧帖子。

标题是——【速报!商学院与人文学院春季联谊会精彩照片放送!】

我的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

我颤抖着,点开了,那条帖子。

一张张,充满了青春荷尔蒙气息的、热闹的照片,出现在了屏幕上。男生们的笑脸,女生们的裙摆,都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暧昧而鲜活。

我的手指,控制着鼠标的滚轮,一页一页地,向下滑动。

我的眼睛,像一台最精密的人脸识别仪器,在数百张面孔中,疯狂地搜寻着,我所熟悉的那两个人。

然后,我看见了。

就在帖子中段的、一张,并不起眼的照片里。

藤堂彰,就在人群的最中央。他穿着一件,我从未见过的、时尚的衬衫,正侧着头,对身边的人笑着说话。他的笑容,自信、开朗,充满了那种,天生的、游刃有余的,主角般的魅力。

而在他身边……

那个,正仰着头,用一种,我再熟悉不过的,痴迷的、崇拜的、全世界,只看得到他一个人的眼神,望着他的女孩——

那个,留着和我初见时,一样的发型,穿着我从未见过的、更显成熟的衣服的女孩……

是美羽。

是我的,月岛美羽。

轰——

我感觉,自己整个灵魂,都被这无声的画面炸得粉碎。

所有的拼图,在这一刻,都归位了。

原来,她那惹人怜爱的脆弱,不是因为天生的敏感,而是因为被另一个人抛弃后的伤痛。

原来,她对我那些哲学理论的“崇拜”,不是因为她真的感兴趣,而是因为,她想成为另一个“他”所喜欢的、那种有深度的女孩。

原来,我们家那股熟悉的、我早已习惯的薰衣草香气,自始至终,都只是另一个男人,残留在我世界里的、宣示主权的幽灵气息。

原来,我引以为傲的、我们之间那份独一无二的、完美的爱情……

自始至终,都只是一个笑话。

我不是她的光,不是她的太阳,更不是她的全世界。

我只是一个,替代品。一个被她精心挑选的、用来模仿和前男友之间那段“完美恋情”的、可悲的、廉价的道具。

我那座完美无瑕、坚不可摧的“天堂”,在这一刻,伴随着巨大的、令人耳鸣的轰响,彻底地、不可逆转地崩塌了。

我坐在冰冷的椅子上,一动不动,像一尊失去了灵魂的石像。

我看着屏幕上,藤堂彰那张刺眼的笑脸,和我身边,美羽那张痴迷的、陌生的脸。

我的心中,那曾经被爱意与幸福所填满的、柔软的土地,在瞬间,变得比西伯利亚的冻土,还要坚硬、冰冷。

而在那片冻土之上,一种,我从未有过的、漆黑的、带着毁灭气息的情感,正破土而出,疯狂地滋生、蔓延。

那不是悲伤。

也不是绝望。

而是,恨。

13

从自习室回到公寓的路上,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刚刚死去、但灵魂尚未离体的幽灵。我能看见、能听见、能行走,但我所感知到的一切,都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冰冷的薄膜。世界依旧在运转,但与我再无关系。

我站在公寓门前,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当我拧动钥匙,推开这扇门时,一场全新的、由我主导的“表演”,就将拉开序幕。

过去的几个月,我是舞台上那个被蒙在鼓里的、幸福的傻瓜,心甘情愿地,念着被设计好的台词。

而从今天起,我要成为这座舞台上,最冷静、也最高明的演员。

门开了。那股熟悉的、曾让我感到心安,如今却让我闻之作呕的薰衣草香气,扑面而来。

“欢迎回家,海斗。你回来得好晚,去图书馆找到想要的资料了吗?”

美羽从厨房里探出头,对我露出了那个我再熟悉不过的、天使般的微笑。她身上系着我买给她的围裙,手里还拿着锅铲,像任何一个正在等待丈夫归家的、温柔的妻子。

在过去,看到这一幕,我的心,会被巨大的幸福感所填满。

而现在,我只感到一阵冰冷的、深入骨髓的寒意。

好一幅“幸福的家庭”景象。真是,完美的表演。

“嗯,找到了。”我微笑着,走上前,从背后轻轻地环抱住她,就像我过去无数次做过的那样。我将脸埋在她的颈窝,嗅着她身上那混杂着沐浴露和饭菜香气的、曾经让我迷恋的味道。

“辛苦啦,”她转过头,想亲吻我的脸颊。

我抱着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她身体的柔软与温暖。但我抱着她,就像抱着一具由谎言和欺骗构筑起来的、精美的人偶。我的动作,充满了爱意。我的内心,却是一片比南极冰川还要荒芜的冻土。

骗子。

我在心中,无声地对她说。

从那天起,我开始了我的双面人生。

在美羽面前,我变成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完美的“完美男友”。我会更频繁地对她说“我爱你”,会更用心地为她准备惊喜,会更专注地凝视她的眼睛。我的爱,变成了一种武器。每一次拥抱,都是为了让她放松警惕。每一次亲吻,都是为了让她沉沦得更深。

我需要维持这座“天堂”的假象。因为只有在最安全的天堂里,魔鬼,才会毫无防备地,露出藏在地狱深处的尾巴。

而我,就是要找到那条尾巴。

我需要证据。那张照片,只是一个开端。我需要更确凿、更核心、足以将她所有伪装都彻底撕碎的、无法辩驳的“物证”。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了那本她为我制作的、名为《关于相叶海斗的一切》的剪贴簿。

一个如此善于“记录”和“表演”的人,她一定,也有一个只属于她自己的、记录着所有“真实”的、不对外公演的后台剧本。

一本只属于她的日记。

我的搜寻,在一种近乎疯狂的、冷静的偏执中,秘密地展开了。

我利用一切她不在我身边的、碎片化的时间。

她去洗澡的十五分钟。我会像个专业的窃贼,屏住呼吸,动作轻柔地,拉开她的背包拉链,检视里面的每一个夹层。钱包、化妆包、学生证……一切都正常得让人绝望。浴室的水声一停,我便立刻将一切恢复原状,然后坐回沙发,拿起一本书,伪装成一直在等她的样子。

她出门去便利店买东西的二十分钟。我会立刻从沙发上弹起,冲到卧室,拉开我们共用的衣柜。我翻找着她那几件衣服的口袋,检查看似随意堆放的围巾下面,是否藏着什么。我的心脏,因为紧张和恐惧而疯狂地跳动着,耳朵却时刻警惕着楼道里的脚步声。

她去学校参加社团活动的两小时。这是我最宝贵的、可以进行地毯式搜索的时间。我将我们“家”里的每一个角落,都翻了个底朝天。沙发垫的下面、床垫和床架的夹缝、书架上那些她带来的文学书的书页之间……

没有。

什么都没有。

时间一天天过去,我一无所获。我的精神,在日复一日的、完美的表演,和秘密的、绝望的搜寻中,被拉扯到了极限。我开始怀疑,是不是我搞错了?或许,根本就没有那样一本“日记”的存在。或许,她高明到,将所有真实的自己,都藏在了那具完美的、天衣无缝的皮囊之下。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一个被我遗忘的记忆,突然像闪电一样,击中了我的大脑。

那个箱子。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装着她“部分行李”的纸箱。在我们交往初期,她第一次在我家过夜时,将这个箱子也一并带了过来。当时,她对我说:“这里面,都是些我高中时的、没什么用的旧东西啦。先暂时寄放在你这里,可以吗?”

我当然同意了。然后,我便帮她将那个箱子,塞进了我衣柜最深处的、堆放着我自己的杂物的角落里。从那以后,我们谁都没有再提起过,也从未打开过那个箱子。

它就像一个被遗忘的、沉默的时间胶囊。

我的心脏,瞬间开始狂跳。我有一种无比强烈的、近乎于“神启”的直觉——

我要找的东西,就在那里。

我等到了一个绝佳的机会。那是一个周六的下午,美羽说,她要去市中心的百货公司,为她的母亲挑选生日礼物。这意味着,我将拥有至少三个小时的、绝对安全的、不被打扰的时间。

我将她送到门口,给了她一个温柔的“路上小心”的吻。

在她离开,关上门的瞬间,我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冲进卧室,几乎是粗暴地,将衣柜深处的那个纸箱拖了出来。箱子外面,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上面用透明胶带,封得严严实实。

手指停在那条胶带边缘的时候,我下意识地停了一下。

只要现在把箱子推回去,关上柜门,当作什么都没看见——接下来的人生,很大概率会按照一种非常平凡、非常无聊的轨迹继续下去。

早上两支牙刷并排站在洗漱台前,中午她给我发“今天食堂的咖喱还是很好吃”的消息,晚上我们在同一张桌子上写作业,各自抱怨课程和打工。

毕业之后,可能一起搬去更大的房子,她开她那家小小的书店咖啡馆,我去读研或者随便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偶尔吵架,偶尔冷战,又在某个谁都不太甘心认输的夜晚,因为一句“明天还要早起”而勉强握手言和。

那样的未来并不辉煌,也不会成为任何意义上的“故事”。

它没有秘密被揭穿的戏剧性,没有背叛与报应的快感,甚至连一个值得写进小说的高潮都没有。

可与此同时,它看上去……安全得多。

“也许只是一些旧书和无聊的纪念品。”我在心里安慰自己,“每个人都有不想被别人看到的过去。知道太多,未必是好事。”

念头一转就可以往后退半步,伸手把纸箱重新推回衣柜的最深处,让它继续待在黑暗里,安安静静地度过余生——至少,这是我脑子里清晰勾勒出来的第一种选择。

我甚至已经替自己找好了借口:尊重她的隐私、相信她,如果真的有什么需要告诉我的,她会自己开口的。

那是一个看起来很成熟、很宽容的说法,也许以后某天,我还能在某个居酒屋里,把“当年我发现她藏着一个箱子,但选择假装没看见”的故事当作笑话讲给别人听。

只是,当这一切在脑海里排练完一遍之后,我发现自己的手指,却始终没有从胶带上移开。

我轻轻用指甲扣住胶带的一角。

透明塑料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喀”的脆响,就像某个不该被触碰的开关,被我按下了。我撕开胶带,打开了箱子。

里面,确实如她所说,都是些旧东西。几本高中时代的教科书,一本印着同班同学留言的毕业纪念册,几个看起来很少女的、廉价的小饰品……

我将这些东西一件件地拿出来,我的心,也一点点地沉下去。

难道,是我猜错了吗?

就在我将手伸向箱底,准备放弃的时候,我的指尖,触碰到了一个坚硬的、有着皮革质感的平面。

我将上面盖着的最后两本教科书拿开。

然后,我看见了它。

那是一本很朴素的、A5大小的、深棕色硬壳笔记本。没有任何装饰,没有任何标题。它就那么静静地,躺在箱子的最底层,像一口等待被开启的、盛放着潘多拉全部灾难的棺材。

我颤抖着,将它拿了出来。

笔记本很厚,很有分量。但真正让我瞳孔收缩的,是笔记本侧面,那个小小的、银色的、闪烁着金属寒光的——

四位数密码锁。

我找到了。

我找到了那扇通往地狱的、被锁上的门。

我坐在地板上,死死地盯着那个密码锁,大脑飞速地运转着。

密码会是什么?四位数的组合,有一万种可能。但这种密码,通常,都会被设定成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日期。

是与“我们”有关的日期吗?

我的心中,还残存着最后一丝,连我自己都想嘲笑的、可悲的幻想。

我伸出手,在密码盘上,拨出了我的生日——0812。

锁,纹丝不动。

我又拨出了美羽的生日——0415。

依旧,纹丝不动。

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日子?六月二十八日,0628。我试了。

我们第一次约会的日子?七月十五日,0715。我试了。

我们第一次接吻的日子?八月三日,0803。我也试了。

所有那些被我珍藏在记忆深处的、属于我们的“纪念日”,我都,一个一个地,试了一遍。

全错。

全都是,我一厢情愿的,自作多情的,笑话。

一种混乱的、夹杂着愤怒与绝望的情绪,冲击着我的大脑。我几乎想用蛮力,将这个该死的锁砸开。

但就在这时,一个冰冷的、嘲讽般的声音,在我心中响起。

——相叶海斗,你还在自作多情些什么?

——这本日记,记录的是她“真实”的人生。在你出现之前,在她“表演”之前,那个对她而言,真正重要的、独一无二的男主角,从来就不是你。

——所以,这个密码,又怎么会与你有关?

这个认知,像一盆夹杂着冰碴的冬日冷水,将我从头到脚彻底浇醒。

我那因为愤怒而发热的大脑,瞬间,冷却了下来。

藤堂彰。

这个密码,一定与他有关。

最有可能的……就是他的生日。

一个被她刻在了灵魂深处,甚至需要用在自己最私密的日记本上,来反复提醒自己,不要忘记的日期。

我立刻用手机打开了那个,我早已翻烂了的、学校的内网论坛。我不需要再去做任何多余的搜索,因为,那个人的个人资料,包括他的生日,早已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烙印在了我的脑海里。

藤堂彰。

生日——八月十七日。

我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我慢慢地,慢慢地,伸出手,握住了那本日记。

我将密码锁的转盘,一个一个地,拨到了那个,对我而言,如同魔鬼的咒语一般的,四个数字。

零八一七

然后,我用尽全身的力气,轻轻地、向下一拉。

“咔哒。”

一声轻微到几乎听不见的、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充满了薰衣草香气的房间里,骤然响起。

那声音,像是地狱之门的门锁,被打开时,发出的、愉悦的叹息。

锁,开了。

14

“咔哒。”

那一声轻响,像是一道分界的惊雷,将我的世界彻底劈成了两半。

一半,是刚刚过去的、那个充满了甜蜜谎言的“昨天”。

另一半,是即将到来的、被残酷真相所吞噬的“明天”。

而我,正站在分界线上,手中握着那把能同时开启过去与未来的、地狱的钥匙。

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想将手中的这本笔记,连同那个被打开的锁,一起扔回箱子的最深处,用胶带重新封好,假装今天下午的一切,都从未发生过。

我还可以回到我的天堂。我还可以继续拥抱我的天使。

但,我做不到。

潘多拉的魔盒一旦被解锁,就再也没有关上的可能。真相的引力,是如此的巨大,足以将人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颤抖着手,翻开了那本深棕色日记的第一页。

那不是美羽的字迹。

而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带着一丝刻意的、模仿他人的、略显生硬的笔触。但内容,却让我瞬间如遭雷击。

【X年X月X日 天气:晴】

“今天,藤堂君对我笑了。就在篮球场边,我给他递水的时候。他说:‘月岛,谢啦。’天哪,他叫了我的姓!他的声音真好听。那一刻,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放烟花。我的人生,大概就是为了这一刻而存在的吧。”

藤堂君。藤堂彰。

日记的开头,就像任何一个陷入热恋的、普通女孩的日记。上面用一种近乎于“流水账”的方式,记录着她和藤堂彰之间,所有微不足道的、却被她视若珍宝的甜蜜日常。

他送她回家;他带她去他最喜欢的、位于北海道的拉面馆;他在她生日时,送了她一瓶薰衣草味的香水,说“这个味道,很衬你这种安靜的女孩”;他在一次严肃的争吵后,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用那种她最害怕的、老师点名般的语气,喊了她的全名——“月岛美羽,你冷静一点”。

我一页一页地翻着。我的手,冰冷得像是已经失去了知觉。

我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将日记里的每一个场景,都和我与美羽的经历,进行着一一对应。

原来,她第一次带便当给我,做的就是藤堂彰最喜欢的、北海道风味的拉面。

原来,她执意要在我家里,放上那台薰衣草香薰机,只是为了……复制另一个男人曾经存在过的气息。

原来,我曾经引以为傲的、我们之间那份独一无二的、心有灵犀的爱情,自始至终,都只是一场拙劣的、毫无新意的模仿秀。

而我,相叶海斗,只是那个被临时拉来,扮演“藤堂彰”这个角色的、可悲的、甚至连名字都不配拥有的B角演员。

日记翻到中间,字迹开始变得潦草、混乱,纸页上甚至能看到干涸的、被泪水浸泡过的褶皱。

那是他们感情破裂的时期。充满了争吵、不安与痛苦。

然后,我翻到了决定性的一页。那一页的日期,是五月二十一日。

【5月21日 天气:地狱】

“结束了。他不要我了。

他说,他对我,只是习惯,不是爱。他说,他遇到了一个像太阳一样,能真正照亮他的人。那个,隔壁大学田径社的新名灯里。他说,和我在一起,很累。

他甚至,连一句‘分手吧’,都是在LINE上说的。

我算什么?我这两年的付出,算什么?

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廉价的、不会拒绝的替代品吗?

藤堂彰,你好狠。

你把我的人生,变成了一个笑话。

既然如此,我一个人,又怎么能独享这个笑话呢?”

我的大脑,在看到“新名灯里”这四个字的瞬间,被抽成了一片真空。

那个我童年的朋友,那个在中学时如光般照进我生活的女孩……

原来她从一开始,就是这场悲剧的另一个源头。

原来是她的出现,才导致了美羽的崩溃,与后续所有的一切。

这个世界,不是太小,而是太荒谬,太可笑了!我感觉自己的胃在剧烈翻涌,一种混杂着屈辱、恶心、以及被命运狠狠捉弄了的巨大荒诞感,直冲喉咙。

我强忍着呕吐的欲望,继续向下看。

日记的最后一页,只有短短的几行字。但那几行字,却像由最恶毒的、淬了毒的咒语所构成,每一个字,都足以将我凌迟。

“既然我是没人要的、可悲的道具。

那我就要去找到一个,比我更纯粹、更干净、更可悲的道具。

我要用他,来重新搭建一个比过去更完美的‘天堂’。我要让他,用最纯粹的爱,来扮演‘藤堂彰’这个角色。我要让他,爱我爱到,愿意为我付出一切。

然后…… 在他最幸福、最爱我、最信任我的那一刻……

我要亲手,将我们共同建造的这个天堂,彻底地、毫不留情地毁掉。

我要让他,也尝一尝,被全世界所抛弃,自己的人生,彻底变成一个笑话的滋味。

这才公平。

对了,那个道具的名字,叫什么来着?

哦,想起来了。

那个坐在图书馆角落里,眼神阴郁、看起来很好控制、读着哲学书的……

相叶海斗。”

……

我读完了。日记的内容到此为止。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自己只是单纯地“读完了一本书”。

视线还停留在那行字上,脑子却像是被人猛地按下了暂停键。直到好几秒过去,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行字里写着的人,是我。

不是一个“角色”,不是一个“对象”,而是我这个人,从头到尾,被当成一整段剧情来布置、来测试、来记录。

一种极其原始的窒息感,从胸口慢慢涌上来。不是愤怒,也不是恨意,而是……羞耻。

原来是这样。原来,从头到尾,都是这样。

从那场“意外”的邂逅开始,到每一次的约会,每一次的拥抱,每一次的亲吻——所有那些我小心翼翼珍藏起来、反复回味、当作“活着的证明”的瞬间,在这一刻一下子全部失去了原本的重量。

它们不是谎言。

那正是最让人难以承受的地方。

她的笑是真实的,她在发烧时抓住我手腕的力气是真实的,她在梦里叫我名字的声音也是真实的。

只有她心里那个“为什么要这么做”的原因,从一开始,就不是我以为的那种简单。

一场针对藤堂彰的漫长复仇。

而我,只是那场剧目中,被挑出来扮演“最后一根稻草”的人。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

“哈哈……”

那声笑干涩得连我自己都被吓了一跳,宛如从嗓子最深处被挤出来的杂音。

紧接着,笑声像是脱离了控制的机关,自己开始往外涌: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到一半,我才察觉到脸上有什么东西滑了下来。

起初我以为是因为大笑憋出来的眼泪,直到它们一滴一滴落在膝盖上,把布料慢慢染深,我才意识到——我其实是在哭。

那不是悲伤小说里那种优雅的“落泪”,只是非常简单、非常粗糙的失控。眼眶发烫,鼻子发酸,喉咙像是卡着一团棉花,什么完整的句子都挤不出去。

脑子里不断闪过的,是每一次她看着我说“谢谢”、说“只有你懂”的表情。

那些画面一张接一张地叠在一起,最后堆成了一面镜子,镜子里站着的,是一个被细心哄着哄到悬崖边还毫不自知的傻子。

我真是,全世界最可悲、最愚蠢、最无可救药的大傻瓜。

笑声终于停下来的时候,眼泪也差不多流干了。

留下的不是解脱,而是一种被掏空之后的钝痛——

像是有人把整个人翻过来,抖掉了所有看得见的东西,只剩下一堆乱七八糟的线头在里面打结。

如果这一切到此为止,或许我会就这样瘫在地板上,浑浑噩噩地睡过去。

第二天醒来,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误会”,或者干脆当作从没翻过这个箱子,继续过那种灰色却安全的生活。

但那本日记还摊开着,最后一页还停留在那句“看起来很好控制”的描述上。

那句话像一根钩子,把我从那种“只想躺在地上假死”的状态里硬生生拽了出来。

原来在她眼里,我是“很好控制的”。

原来我心里那些自我安慰过无数次的柔软,都被当成了一种方便操纵的特性。

一开始升起的,是一种非常单纯的委屈。

委屈之后,才缓慢凝结出别的东西——一种和刚才的哭泣截然不同的冷。

我慢慢地,从那片精神的废墟中直起身来。

在那之前,我以为“变成怪物”是一个瞬间的事,是某个开关被按下之后整个人立刻换了芯。

现在我才发现,它比较像是——所有想要哭、想要求饶、想要逃走的冲动都被一点一点挤在一边,最后剩下的那一点点空白,干脆被填上了别的东西。

我那颗曾经柔软的心,在被真相的烈火焚烧成一片焦土之后,从那片废墟之中站起来的——

是一个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怪物”。

这个“怪物”,不是突然之间就完全不痛了。

只不过在痛之上,又多了一层很薄、很冷的壳,把所有悲伤、所有委屈都隔在壳的里面。

壳的外面,只剩下一种绝对的、冰冷的、几乎像机械程序一样的念头:

我要让这一切留下痕迹。

我要的,是证据。

是能将这座虚假天堂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块砖瓦,都彻底曝光在阳光之下的、无法辩驳的、如山铁证。

我没有立刻将日记放回去。

我站起身,拉上了卧室的窗帘,然后打开了书桌上的台灯。我拿出我的手机,解锁屏幕。刚刚还在发抖的手指,此刻却诡异地稳下来——

就好像身体已经自动切换到了某种“执行模式”,替我把那些不该考虑的情绪统统屏蔽掉。

我将那本摊开的日记,工整地放在台灯的光晕之下。

然后,我打开了手机的相机。

我一页一页地,开始拍摄。

第一页,她对藤堂彰的初次心动。

“咔嚓。”

第二页,他们第一次约会的拉面馆。

“咔嚓。”

……

第无数页,她因为藤堂彰的背叛,而陷入地狱。

“咔嚓。”

以及,那最关键的、宣判了我死刑的、最后一页。

“……那个坐在图书馆角落里的、眼神阴郁的、看起来很好控制的、读着哲学书的……

相叶海斗。”

我调整着手机的角度,确保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没有任何反光。

“咔嚓。”

快门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如此清脆,如此冷酷。那不像是在拍照,更像是在为一段感情、一个人、一座天堂,依次盖上死亡的印戳。

我拍下了日记的每一页,没有遗漏任何一个角落。

然后,我将这些照片,全部上传到了一个我刚刚申请的加密云端网盘。做完这一切后,我又将手机相册里的所有原图,彻底删除,清理了缓存,确保不留下任何痕迹。

我做完这一切,才长长地、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证据,已经到手了。

现在,该物归原主了。

我将那本日记,重新锁好。将箱子里所有的东西,都按照原来的位置,分毫不差地,一件件地,摆了回去。然后,我将箱子重新用胶带封好,塞回了衣柜的最深处。

我将房间里所有被我翻动过的痕迹,都一一抹去。

我的动作,冷静、精准,像一台正在执行程序的、没有感情的机器。

就在这时,我听见了门锁转动的声音。

钥匙转动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是直接拧在了我的神经上。

我下意识地把日记塞回箱子,把一切痕迹抹平,动作娴熟得仿佛已经演练过无数遍。

等我走到玄关时,鞋柜旁已经摆上一双她熟悉的鞋。

“我回来了——”

她一边弯腰换鞋,一边习惯性地说着那句每天都会说的话。声音里带着一点疲惫,却也有一种因为顺利结束了一天而放松下来的轻快。

“欢迎回家。”这句话几乎是从我喉咙里自动弹出来的。

她抬起头,看见我站在门口,眼睛亮了一下。

“今天好累啊……”她一边撑着腰,一边笑,“不过研讨课结束得还算顺利,老师居然还夸了我一句。难得有可以说‘今天挺开心的’的日子。”

“今天……”我的嘴唇动了动。

“今天其实——”这一串音节冲到了舌尖,下一句照理说应该是:“我看了你的日记。”

那句话甚至已经在脑子里排好了后半句:“我们能不能,好好谈一谈?”

只要我现在说出来,就会有一场极其难看、极其吵闹、极其丑陋的争吵等在后面。

摔门、哭、互相指责,所有我平时最讨厌面对的人类情绪都会一股脑涌出来,把这间小小的公寓从头到尾冲刷一遍。

但那至少会是一场“现实”的争吵。

是一对恋人之间,因为背叛和误解而爆发的争执,而不是一场由某个旁观者操纵的剧。

“今天怎么了?”美羽眨眨眼,以为我只是想接她的话,继续聊今天的课堂。

我看着她,喉咙不受控制地紧了一下。

“……没什么。”我听见自己这么说,“就是突然想到学校那边还有点事得弄完。”

那句“我看了你的日记”,就这样被我硬生生吞了回去。

像一块锋利的碎玻璃,被强行塞回胃里,边缘还在往里划。

这一刻,我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不是“不小心错过了说真话的机会”,而是有意识地逃开那条路,转身朝另一条更阴暗的走廊迈过去。

美羽回来了。

我走到玄关,脸上,已经重新戴上了那副最温柔、最宠溺的、属于“完美男友相叶海斗”的假面。

“欢迎回家,美羽。”我微笑着,张开双臂,给了她一个深情的拥抱,“给你买了你最喜欢的那家店的芝士蛋糕哦。”

“哇!真的吗?最喜欢海斗了!”她在我怀里,开心地说。

我抱着她,嗅着她身上那股熟悉的、属于另一个男人的薰衣草香气。 胃里那块玻璃在慢慢下沉。

我知道自己现在做的事有多恶心。

一边抱着她,一边在心里给未来的某个“审判之夜”写分镜表,连她此刻的笑、她说话时的语气,我都已经在脑子里当成证据的一部分存档。

和刚才相比,哭出来会简单得多。

只要现在松手,把一切摊开,说“我受不了这样”,我就还能勉强当一个被玩弄过一次、勉强认赌服输的可怜虫。

但相比被当成彻头彻尾的傻子,这种“导演”的恶心感,竟然显得……稍微容易忍受一些。

“真恶心啊。”

这个念头在心底闪了一下,却被我按了下去。

怪物没有资格嫌自己脏。

我的心中一片冰冷。

来吧,美羽。来吧,我最亲爱的、虚伪的恋人。

原来,命运早已为我们谱写好了,这最完美的对称的剧本。

你因为灯里而失去了藤堂彰。

那么最终,你也必将因为灯里而失去我。

幕间一

「美羽 ~ 我如何爱上我挑选的道具」

【同一时刻,市中心的百货公司】

百货公司的咖啡馆里,人声嘈杂。

蒸汽从咖啡杯口缓缓升起,混合着糕点和香水的气味,汇成一种有点头晕的甜腻。靠窗的位置,月岛美羽双手捧着一杯拿铁,小口小口地喝着。玻璃窗外,街上的行人提着购物袋,行色匆匆。

她刚刚为母亲挑好了一份生日礼物——一条颜色温暖、手感柔软的羊绒围巾。

她想象着母亲收到礼物时,露出稍显笨拙的笑容,嘴里念叨着“太贵了吧”的时候,其实已经悄悄把围巾在脖子上绕了一圈的样子。那个画面让她的心里浮起一阵柔软的酸意。

然后,毫无防备地,就想到了海斗。

如果是海斗,他会喜欢什么样的礼物呢?

她下意识地环顾了一圈咖啡馆:成套的马克杯、成对的情侣围巾、写着“只要有你在”的廉价木牌。每一件都俗气得要命,又每一件都和她当下的心情危险地接近。

一想到他,她心里那种无可救药的甜蜜,和同样无可救药的罪恶感,就像两条蔓延的藤蔓,在胸腔里缠绕成一团。

她想起了很久以前,那个世界第一次在她面前变成灰色的日子。

那是一条很普通的放学路。

手机屏幕忽然亮起来,弹出一句简洁到近乎冷酷的讯息。藤堂彰用不到三行字,结束了他们整整两年的关系。没有解释,没有挽留,连一句“对不起”都吝啬给她。

原本鲜艳的世界,在那一刻像被人从头到尾刷了一遍铅灰色的涂料。教室的窗帘、操场的跑道、便利店的霓虹灯,全都失去了颜色,只剩下轮廓。而她,像是被人从某个故事里一把扯出来,扔进了一个“什么都不需要你”的空旷空间里。

——原来,我就是这种程度的存在啊。

——原来,只要他不需要了,我连“被伤害”的资格都没有。

在那片什么都感觉不到的废墟之上,她为了向这个将她定义为“无价值”的世界复仇,而制定了一个恶毒的计划。

她要找到一个完美的“道具”。

她要用这个道具,上演一出完美的“爱情”。

然后,在它达到最美、最耀眼的时刻,亲手将这一切摧毁,连同当年那个把她抛下的男人一起,推入她亲自布置好的地狱里。

她像个冷静的猎人,在大学里搜寻着自己的猎物。社团、课程、打工——人来人往,她的目光在这些脸上滑过,筛选出一个又一个“不合适”。直到有一天,那道目光停在了图书馆角落里的一个身影上。

靠窗的座位上,有个男生总是一个人。

他不怎么和别人说话,下课后径直往那张桌子走。

他的背包里永远装着太重的哲学书,桌上摊开的不是教科书就是看起来连教授都懒得翻的原典。

他的眉眼看起来有点阴郁,却并不锋利,更像是被卷进太多思绪里的、过度温柔的人。

“眼神阴郁,看起来很好控制,读着哲学书。”她在心里对他做了这样的注解。

他叫相叶海斗。这个名字被她写进了笔记本的角落。

于是,她策划了那场“命中注定”的邂逅。

她特意挑了一本,那时藤堂彰曾经说过“很有思想”的《存在与虚无》,夹着借书条,抱在怀里。

她计算好路线,从书架间走出来,假装不小心,被地上的书包绊了一下。

书本从她怀里飞出去,落地发出层层叠叠的声音。那本深蓝色的萨特,精准地滚到了他脚边。

一切都和她预演的一模一样。他先是被吓了一跳,然后慌忙起身帮她捡书;被她问起萨特时,眼睛里那种“终于有人愿意听自己说话”的亮光,清晰得几乎让人发笑。

那时的她,坐在角落里看着这一切,心里只有一种属于导演的、冰冷的满足感。——很好。——这个“道具”,比预期的还要合适。

但是,她终究,还是低估了这份“道具”的能量。

在咖啡馆,当他用那双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看着她说“或许我们都一样”的时候,她那颗早已结冰的心,出现了第一道细微的裂痕。 那不是谁的告白,只是一句极普通的共鸣,却让她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人会用“我们”这个词,把她包含在里面。

之后的日子里,手机成了那道裂痕不断扩大的证据。

每到夜里,她就会盯着聊天窗口出神。明明是她先设下的桥,她却总是比他更早等在桥头——

问一些在别人看来很蠢的问题:“他人即地狱到底是什么意思?”

发一些在别人眼里不值得一提的琐事:“今天在打工的店门口被鸽子吓到。”

而他,总是一本正经地接住这些,耐心解释哲学,认真评论鸽子的行径,还会偶尔回一句笨拙的玩笑。

她本来以为这一切只是剧本的润滑剂,是为了让“道具”更快上钩的铺垫。

直到某个周末,他们约在咖啡馆,一整个下午从萨特聊到小时候的回忆,

她忽然发现——自己已经不再需要刻意挑选“适合演戏的话题”, 无论说什么,他都会认真地听下去。

在水族馆,当他在那片如梦似幻的蓝色光影中,对她说“我会是你的光”的时候,那道裂痕愈合的可能性就彻底消失了。

那句誓言说得太认真,认真到不像是对她预设好的台词——更像是对自己立下的某种誓约。

如果说在那之前,她还是站在舞台外看戏的人,那么在那一刻,她第一次有了“想要走下台阶,走进光里”的冲动。

真正将她所有防线、所有伪装、所有剧本,一次性击得粉碎的,是那一个她发着高烧的夜晚。

她原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一个人生病。从小到大,每次发烧,家里只是让她多喝水、多睡觉,最多给她一包退烧药,告诉她:“自己注意点。”

那次的高烧来得急又凶。她本来只是想勉强撑过这段考试周, 却在相叶家的小桌子前,连笔都还没放下,就趴过去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喉咙干得像是被沙纸磨过,脑袋昏沉得连眼皮都抬不起来。她隐约感觉有人在摸自己的额头,又听见急促的脚步声和门被关上的声音。再后来,是锅碗瓢盆相撞、说明书翻动、手机键盘的噼里啪啦。

等她真正清醒过来时,看到的是一锅看上去惨不忍睹的“白粥”, 和一个眼睛里全是血丝的相叶海斗。

他笨手笨脚地把粥舀到碗里,一边道歉,一边坚持要喂她吃完。 药剂量反复对照了三遍,冷却贴换了又换,夜里她稍微翻个身,他就会从地板上的铺盖卷里爬起来,伸手探她的额头。

“以后,有我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轻得几乎要被她发烫的心跳盖过去, 语气却比他任何一次谈哲学都要坚定。

那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之前设计的一切,都成了笑话。 她本来以为自己是握着剧本的那个人,如今却发现,那本剧本早就从她手中滑落,她自己成了故事里唯一演得不像演员的人。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在两种截然相反的感受之间来回拉扯。

有时候,她会在 LINE 聊天窗口前怔怔地发呆——明明只要回一句“今天好累”,他就会说“那早点睡”,第二天在图书馆的桌角多出一罐她喜欢的果汁。这种被细心对待的感觉,让她几乎忘记了自己原本的目的。

有时候,她又会在深夜被内疚惊醒。想到自己当初是如何冷静地挑选“道具”、如何计算他会被哪一句话击中、哪一个动作最能让他产生“被需要”的错觉,她就会觉得自己像是某种连自己都看不起的生物。

小吵架那次,更是让她的心情彻底乱成一团。

那天晚上,她只是想在他疲惫的日子里给一点陪伴——开了电视、泡了茶,试图把房间里那种因为考试和打工堆积出来的紧绷感冲淡一点。结果,她被他一句“现在可以不要说这些吗”吓得浑身发冷。

那一瞬间,她真的以为自己要被赶出这个小小的宇宙了。她太清楚“被人说一句不需要你”的滋味,以至于哪怕只是语气稍重的抱怨,都足以让她开始在心里面默默收拾行李。

可是后来,他走过来,对她说:

——“你在这里,不是‘来借地方用’,也不是随时会被赶走的客人。”

——“这间房子,也有你的一半。”

听到那句话的时候,她几乎要哭出来。一个人如果没有真正被赶出去过,是说不出这种话的。她突然意识到:没有哪一刻,她比那时候更想要相信——相叶海斗不会像任何一个人那样,在某天轻描淡写地把她丢下。

就连他们吵架、沉默、磕磕绊绊地和好这件事,本身都像是某种证明。证明她不是只要“演好好女孩”就不会被抛弃的“方便道具”, 而是一个可以和别人一起制定规则、一起犯错、一起修复的人。

她,月岛美羽,这个曾经骄傲地自称“导演”的失败者,竟然在不知不觉中,真的爱上了自己亲手挑选的“道具”。

爱上了这个她原本只想利用、只想伤害、只想毁灭的,无辜的男孩。

这个认知,成了她新的、也更沉重的地狱。

她活在极致的幸福与极致的罪恶感交织的炼狱之中。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都美好得让她心如刀割。他给予她的爱越是完美,就越像一把锋利的刀,反复凌迟着她的良心。

她为他做的生日剪贴簿,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是她发自肺腑的、最真诚的爱意。她一边写“一切关于相叶海斗”,一边在心里不停地问:“我有什么资格,把他的名字写在这样一本本子上?”

她多想,就这么一直,自私地、卑劣地霸占着这份不属于她的幸福,直到永远。让那本日记永远躺在箱子最底部,让过去彻底烂掉,再也不被任何人翻出来。

但是,她做不到。

她不能再让这个她深爱着的男孩,继续爱着一个由谎言构筑的、彻头彻尾的幻影。

美羽喝完了杯中最后一口拿铁。

她看着窗外,发现街边的店铺已经开始布置起圣诞的装饰。橱窗里小小的圣诞树闪烁着廉价的彩灯,咖啡馆角落里也摆了一棵,并不算精致,却被认真装饰过的树。

她需要为自己那迟来的“赎罪”,设定一个最终的期限。一个无法再逃避的终点。

她的目光,落在咖啡馆角落那棵挂着彩灯的小小圣诞树上。

——平安夜。

一个被人们反复赋予“奇迹”和“新生”意义的夜晚。一个最适合用来告别过去,也最适合用来接受审判的日子。

——就那天吧。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她要把这一份真实的、痛苦的、却又无比珍贵的爱,作为最后的礼物,在那个夜晚全部交给他。她要把那把原本握在自己手里的刀,亲手交给他,让他来决定这出戏的结局。

她闭上眼睛,在心中做出了最后的,也是最坦白的祈祷——不是向某个她不再相信的神明,而是对自己发的誓。

——再给我一点点时间,让我和他度过一个最后的、完美的冬天。

——到了那天,我会如实地,把所有罪行全部说出来。

美羽站起身,拿起那条给母亲的围巾,走出了咖啡馆。

她完全不知道。

就在她下定决心,要走向那条通往“救赎”的艰难道路的同一时刻,在他们那个充满薰衣草香气的“小家”里,她深爱着的那个男孩,已经亲手打开了那扇通往“地狱”的最终之门。

第三幕

15

我后来才意识到,从那天开始,我不再只是受害者。在我推开那扇地狱之门,窥见了所有的真相之后,某种属于“相叶海斗”这个人的、核心的东西,彻底地、不可逆转地,死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全新的、冷静到近乎可怕的“我”。我重回灰色世界。

这个“我”,不再有爱,也不再有恨。那些过于激烈的情感,只会干扰计划的执行。剩下的,只有如同精密仪器般运转的、绝对的理性,以及一个无比清晰、无比坚定的最终目的——

那就是,实现绝对的“公平”。

我的复仇,将是一场完美的、对称的艺术。

美羽,我最亲爱的、虚伪的恋人。你曾为我,量身定做了一座名为“爱”的天堂,并在其间,扮演了一个完美无瑕的“天使”。

那么,现在,就轮到我了。

我将为你,也为另一个人,同时,构筑起两座截然不同的舞台。我将在这两座舞台上,同时,扮演两个截然不同的“完美恋人”。

然后,在最恰当的时机,我会让这两座舞台,以一种最华丽、最惨烈的方式,轰然相撞。

我无比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舞台A】

“海斗,今天的玉子烧,好像比平时更甜一点呢。真好吃。”

餐桌上,美羽小口地吃着我为她做的早餐,脸上露出了幸福而满足的微笑。

“是吗?”我微笑着,注视着她的眼睛,“因为今天,看着美羽的脸,就不自觉地,多放了一点糖。”

“讨厌啦,又说这种话。”她害羞地低下头,脸颊泛起一抹可爱的红晕。

看。

多么完美的表演。无论是我的台词,还是她的反应,都和我们过去每一个甜蜜的清晨,一模一样。

但只有我知道,此刻,我看着她的眼神,不再是情人间的凝视,而是导演对演员的审视。

嗯,这个害羞的表情,很到位。嘴角上扬的弧度,也恰到好处。不愧是你,美羽。真是个天生的好演员。

自从“那天”之后,我们的“家”,就变成了我的第一号舞台。

我在这里,扮演着一个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更体贴、更温柔、更完美的“相叶海斗”。我会记住她随口提过的每一件小事,会在她感到不安时,给予她最及时的拥抱与安慰。

我将她曾经为我量身定做的、那套名为“爱情”的枷锁,重新,为她穿戴了回去。

她对此似乎非常受用。

她大概以为,是我终于彻底地、无条件地,沉溺在了她所构筑的爱河里,变成了一个只会爱她的、没有自己思想的、完美的附属品。

她越是这样想,就越是会放松警惕。

她越是沉浸在这份被我“加倍”了的爱意里,当最终的审判降临时,她从云端坠落的痛苦,才会越发的,撕心裂肺。

【舞台B】

我需要一个共犯。

或者说,一个和我一样,愿意在这出复仇剧里,被安上“道具”标签的人。

而新名灯里,无疑是这个角色的最佳人选。

她是那么明亮、纯粹、充满了善意。

正因为这样,才显得格外残酷。

当初,是灯里的出现,改变了藤堂彰的轨迹,也改变了美羽的命运——不管她本人知不知道、不管她有没有想过要这么做,客观上,她成了那个“把美羽推下去的人”。

如果不是那次跑道边的重逢,如果不是那条橘子汽水般的支线,或许美羽就不会在那样的时刻,在那样的状态下,被轻飘飘一句话甩开。

这么想的时候,我心里其实是别扭的。

灯里没有做错什么。她不过是诚实地喜欢过一个人,诚实地被伤害过,然后诚实地从废墟里重新站起来。

她是那种我在中学时代就知道“应该被好好对待”的人—— 现在却要被我拉进这场烂戏里,拿她做配角,甚至是诱饵。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忍不住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真恶心”。

可与此同时,另一个声音也在固执地说话:

——但事情不是已经这样了吗?

——从一开始,就没有所谓“谁完全无辜”的版本。

——如果当年没有灯里那一束光,藤堂不会松手,美羽也不会掉下去,我更不会被写进那本日记。

这是一个多么漂亮的因果闭环。

只要我现在伸手,抓住灯里这道“光”,就可以用同样的方式—— 把美羽从她现在自以为的幸福云端上,一寸一寸地拉回她原本该待着的地方。

“我只是顺着已经发生的因果往下走而已。”

我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我不是在凭空制造新的恶,只是在把原本就存在的债,重新记清楚。”

愧疚感没有消失,只是被压到角落里,像一盏被布罩住的灯。

我仍旧需要一个“自然的理由”,去再次接近灯里——

表面上是一条求助的消息,一句“我也被那个人弄得很狼狈”的吐槽。

而在这句话的背后,是我已经想象了无数次的画面:

她回头看我一眼,伸手把我从泥里拉起来,却不知道自己也正被我往泥里拖。

想到这里的时候,我还剩下最后一点犹豫。

那点犹豫很快被下一个念头覆盖过去:

——反正,这个世界上早就没有干净的人了。

——既然如此,就由我来完成这出戏吧。

【海斗:灯里,上次谢谢你。论文顺利通过了。】

【灯里:小事一桩啦!多亏了海斗老师指导有方!下次我请客,好好搓一顿!】

【海斗:好啊。说起来,我最近在看的一本书,里面有些关于运动心理学的东西,感觉你可能会感兴趣。】

我找到了一本艰深晦涩的、关于运动心理控制的学术著作,拍了张封面发给她。

【灯里:哇!看起来好厉害的样子!这是什么?】

【海斗:有空的话,可以出来聊聊。或许对你们田径队的训练,会有帮助。】

【灯里:真的吗?!那太好了!你什么时候有空?!】

看。

就是这么简单。

她毫无防备,充满了对朋友的、纯粹的信赖。

我看着手机屏幕上,她那充满了感激与兴奋的文字,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

道具,是不需要被赋予感情的。

这一点,是你美羽最先教会我的。

我们约在了一家离学校有些距离的、安静的公园。

为了这次“约会”,我刻意,让自己看起来有些“憔悴”。我没有刮胡子,眼底带着一丝伪装出来的、淡淡的疲惫。

“海斗?你……没事吧?看起来好累的样子。”灯里一见到我,就关切地问。

“没什么,”我摇了摇头,对她露出了一个有些勉强的、苦涩的微笑,“最近,稍微有点……睡眠不足。”

计划通。

第一步,就是要让她,对我产生“担忧”与“同情”。

我们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我没有立刻开始谈那本“书”的事,而是先沉默了片刻。

“和女朋友吵架了?”灯里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

“没有。”我立刻否认,然后,用一种充满了疲惫的、自言自语般的语气,轻声说,“她……很好。真的。只是,她……怎么说呢,是一个非常……纤细、需要人照顾的女孩。”

我将“爱得令人窒息”,巧妙地,包装成了“对方的纤细与敏感”。

“我必须时刻让她感到安心。我必须将我全部的精力都放在她身上。”我看着远方,眼神放空,“有时候,会觉得……有点累。但是,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爱她,所以,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我这番话,堪称艺术。

我没有抱怨美羽一句,反而,句句都在夸她,句句都在表现我的“深情”与“责任感”。但组合在一起,却成功地,向灯里传递出了一个清晰无比的信号——

相叶海斗,在他那段看似完美的爱情里,过得,并不幸福。他正在承受着巨大的、不为人知的压力。

“海斗……”灯里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心疼,“你……不要一个人,把所有事情都扛着。如果有什么不开心的,可以跟我说。我们是朋友,不是吗?”

我等的,就是这句话。

“谢谢你,灯里。”我转过头,对她露出了一个感激的、脆弱的微笑,“能和你这样说说话,我就觉得……好多了。”

【舞台A】

从公园回来,我提着一袋她最喜欢吃的泡芙,回到了我们的“家”。

“欢迎回家!今天怎么这么晚?”美羽像往常一样,在玄关迎接我,然后,无比自然地接过了我手中的东西。

“嗯,临时有点事。”我微笑着,给了她一个拥抱。

“累不累?我帮你放好了洗澡水哦。”她踮起脚尖,亲了亲我的脸颊。

我抱着她那柔软而温暖的身体,心中,却是一片冰冷的、清晰的算计。

第一步,已经完成了。

灯里的心中,已经埋下了一颗名为“同情”的种子。接下来,我只需要用我的“脆弱”与“孤独”,去悉心地浇灌它,它就一定能,长成我所需要的、名为“爱”的、禁忌的花朵。

我正在同时,导演着两出戏剧。

一出,是维持着虚假的和平,用最完美的爱,将我的“仇人”,牢牢地固定在即将崩塌的舞台上。

另一出,是伪装着痛苦的挣扎,用最纯粹的善意,将我的“道具”,一步步地,引向为她准备好的、祭坛的中央。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行走在钢丝上的、技艺最高超的演员。

我的脚下,是万丈深渊。

但我的心中,却充满了那种,掌控一切的、属于“神”的、冰冷的、极致的快感。

来吧,我亲爱的女主角们。

好戏,才刚刚开始。

16

维系一座完美的天堂,需要耗费巨大的心力。尤其是,当这座天堂本身,就是一座用谎言构筑的、精美的监狱时。

我每天,都在重复着一种近乎精神分裂的、高强度的表演。

在“舞台A”上,我是月岛美羽的、那个无可挑剔的“完美爱人”。

“海斗,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一个周末的下午,美羽一边帮我整理着书架,一边状似无意地问。她的手指划过一本我大学一年级时买的、关于古希腊哲学的旧书。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漏跳了一拍。但我的脸上,依旧挂着最温柔的、不让她起疑的微笑。

“怎么会这么问?”

“因为……”她转过身,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我所熟悉的、惹人怜爱的探究,“你最近,好像总是很累的样子。虽然你对我,比以前更温柔了……但,我总感觉,你好像,离我更远了。”

看。多么敏锐的、野兽般的直觉。

不愧是你,美羽。真不愧是,将我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天才的导演。

但我,早已不是那个会被你轻易看穿的、天真的道具了。

“可能是因为快要开学了,要准备的论文有点多吧。”我走上前,将她拥入怀中,用下巴,轻轻摩挲着她的发顶,“而且,我不是离你远了,而是……爱得更深了。”

“爱得太深,就会害怕。害怕自己做得不够好,害怕这份幸福,会像泡沫一样消失。”我用一种充满了真诚与脆弱的、自白般的语气,说着从她那里学来的、最精湛的台词,“所以,才会看起来,心事重重的样子吧。”

“海斗……”她在我怀里,被我这番话,彻底地、毫无悬念地打动了。她反手抱紧我,用一种近乎于“怜悯”的、充满了母性的语气说:“傻瓜。你已经做得够好了。你是我见过,全世界最好的男朋友。”

我抱着她,脸上,是我自己都快要信以为真的、感动的微笑。

我的心中,却是一片冰冷的、充满了嘲讽的雪原。

看啊。她正在用她那自以为是的“爱”,来安抚我。她以为她依旧掌控着一切。她完全没有意识到,她那份令人作呕的、虚伪的爱,早已变成了我用来麻痹她的、最有效的武器。

而在“舞台B”上,我则需要扮演一个截然不同的角色。

一个,在“令人窒息的完美爱情”中,痛苦挣扎、渴望逃离的、不幸的“囚徒”。

我主动联系了灯里。

这一次,我连“需要学术帮助”这样的借口,都懒得再找。

【海斗:灯里,有空吗?心情有点差,想找个人随便走走。】

我的语气,充满了脆弱与孤独。这对于灯里那种充满了正义感与同情心的、像太阳一样的女孩来说,是无法拒绝的。

【灯里: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你在哪儿?!】

她的回复,比我预想中,还要急切。

我们约在了一个离我们常在的区域很远的、充满了市井气息的商店街。我们像两个最普通的朋友一样,在人群中穿梭,吃着廉价的章鱼烧,玩着老旧的、一定会输的捞金鱼游戏。

这里的空气,充满了食物的香气和人们的欢笑声。它是那么的真实、鲜活,充满了不完美但却生机勃勃的、属于“人间”的烟火气。

这与我和美羽那个,只有薰衣草香气和轻声细语的、安静到近乎于“停尸房”的、完美的“家”,形成了最强烈的、最讽刺的对比。

“所以,到底怎么了?”灯里将一瓶弹珠汽水递给我,开门见山地问。

“没什么。”我摇了摇头,打开汽水,喝了一口。那刺激性的、甜腻的碳酸,冲击着我的味蕾。

“别想骗我,相叶海斗。”灯里在我旁边的长椅上坐下,用一种“我早已看穿了一切”的眼神看着我,“你那副样子,就差把‘我很不开心’这五个字,写在脸上了。”

我沉默了片刻。然后,我抬起头,对她露出了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

“灯里,”我轻声说,“你说……当一份爱,完美到让你感觉快要窒息的时候,那……还算是爱吗?”

我的问题,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

灯里愣住了。她大概从未想过,我会问出这样的话。

“你是说……你的女朋友?” 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

我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手中的弹珠汽水。我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她……对你不好吗?”灯里更加关切地问。

“不,”我立刻、用力地摇头,我必须“捍卫”我那完美女友的形象,“她对我,太好了。好到……让我觉得,我快要失去我自己了。”

“她将我,照顾得无微不至。她记得我所有的喜好,迁就我所有的习惯。她将她全部的世界,都给了我。所以,我也必须,将我全部的世界,都交给她。这很公平,对吧?”

“但是,灯里……我有时候,会觉得很累。”

“我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看一会书。我想像现在这样,无所事事地,在吵闹的商店街,吃一份章鱼烧。我想做回那个,在遇见她之前,虽然孤僻、虽然无趣,但至少,是‘自由’的,相叶海斗。”

“我是不是很自私?很混蛋?她那么爱我,我却……产生了这种想要‘逃离’的念头。”

我说完了。

我看着灯里,她的脸上充满了震惊、困惑,以及更深层次的、对我那份“不幸”的巨大的同情。

她终于,窥见了我那座“完美天堂”之下,所隐藏的、令人窒息的真相。

她所看到的,当然也是一个由我精心编排过的、扭曲了的“真相”。

但,已经足够了。

“海斗……”她伸出手,轻轻地放在了我的肩膀上,“这不是你的错。爱,不是占有,更不是束缚。如果一份爱,让你失去了自由,那……”

她没有把话说完。

但我们都懂。

“谢谢你,灯里。”我抬起头,对她露出了一个感激的、脆弱的、仿佛在无边的黑暗中,抓住了唯一一根稻草的微笑,“真的。谢谢你。能听我说这些,我……”

我再也说不下去。我低下头,用手捂住了脸,肩膀开始微微地、无法抑制地颤抖。

我哭了。

当然,这也是一场表演。一场,为了将我的“道具”,彻底地,拉拢成我的“共犯”的,必要的演出。

灯里彻底慌了。她手忙脚乱地,从包里拿出纸巾,递给我。她笨拙地,拍着我的后背,安慰着我。

“别哭啊,海斗……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就在我们分别的时候。

在人潮涌动的、车站的入口。

我看着她那充满了担忧与关切的眼睛,做出了一个,看似“冲动”,实则,经过了无数次精密计算的举动。

我上前一步,伸出双臂,将她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这个拥抱,很短暂。只有三秒钟。

但它,足以,跨越那条名为“朋友”的、安全的界线。

灯里的身体,在那一瞬间,变得无比僵硬。但她,最终,还是伸出手,在我后背上,轻轻地,拍了两下。

“没事的,海斗。”她在我耳边说。

我松开她,对她露出了一个“雨过天晴”的、轻松的微笑。

“抱歉,刚才失态了。”我说,“我现在好多了。真的。”

我看着她那因为我的拥抱,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心中,一片冰冷的澄澈。她动心了。

种子已经发芽。

接下来,就是耐心地等待它开花结果了。

回到家。

美羽像往常一样,为我准备好了晚餐。

我坐在餐桌前,一边吃着她做的、充满了“爱意”的饭菜,一边,在桌子底下,用手机,给灯里发着LINE消息。

【海斗:今天,真的谢谢你。】

【灯里:傻瓜,我们是朋友嘛!你现在心情好点了吗?】

【海斗:嗯,好多了。你,真的是我的‘太阳’。】

发完这条消息,我抬起头,对正看着我的美羽,露出了一个最宠溺的、温柔的微笑。

“这个,真好吃。”我说。

“是吗?那明天再做给你吃!”美羽开心地笑了。

我看着她那纯洁无瑕的笑脸,又低头看了看手机屏幕上,灯里发来的、那个巨大的、充满了元气的“笑脸”表情包。

我的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

只有一种,将两个世界,同时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属于“导演”的、绝对的、令人战栗的掌控感。

我正在,一步一步地变成,我曾经最憎恨的那种人。

而这种感觉……

竟然,该死的好。

17

我的复仇,是一项需要极致耐心与精度的、庞大的系统工程。它的每一个环节,都需要我精心计算、反复推演。而维系“舞台A”的稳定,是整个计划的基石。

【舞台A】

一个周末的下午,我和美羽像过去一样,一起窝在沙发上,翻看着那本由她亲手制作的、记录着我们“完美爱情”的剪贴簿。

这本曾经让我感动到无以复加的“圣经”,如今,在我眼中,只是一本冰冷的、充满了第一手资料的、关于“敌人”的详尽调查报告。

“我最喜欢这张。”美羽指着一张我靠在窗边看书的照片,脸上露出了怀念的表情,“那时候的海斗,眼神里有一种全世界都与你无关的孤独感,特别吸引我。”

“是吗?”我微笑着,伸手抚摸着她的脸颊,“但现在,我的世界里,已经有你了。”

我的情话,说得滴水不漏。

我的内心,却在冷酷地分析着她刚刚透露出的信息:她喜欢我身上的“孤独感”,因为这让她充满了“拯救”的欲望,满足了她作为“导演”的掌控感。

“对了,”她又翻到后面,指着【海斗喜欢的东西】那一页,“你最喜欢的那个作家,好像快出新书了呢。等出版了,我们一起去书店看看吧?”

她指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

那确实是我很欣赏的作家。但,却不是我“最”喜欢的。我真正最喜欢的作家,是一个更冷门的、德国的观念论哲学家,我只在和她闲聊时,顺口提过一次。

而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个名字,是我在图书馆,看到藤堂彰的借阅记录上,出现过好几次的。

看。

多么可悲。时至今日,她连对我“爱”的表演,都依旧建立在对另一个男人的、拙劣的模仿之上。她甚至都懒得去记我真正的喜好。

“好啊,”我微笑着,一口答应下来,“只要是和美羽一起,去哪里都好。”

我看着她那因为我的“顺从”而心满意足的笑脸,心中没有一丝波澜。

我正在,利用她曾施加在我身上的一切,来反向地、彻底地麻痹她。我用她最喜欢的、那种“被全然掌控”的感觉,来让她对我彻底地放下心防。

【舞台B】

在“舞台A”稳固如山的同时,我必须加速“舞台B”的剧情推进了。

仅仅是“朋友间的安慰”,是远远不够的。我需要一场真正的“约会”。一场能让灯里对我产生“友情以上”的、特殊情感的约会。

我需要一个完美的、无法拒绝的借口。

通过和灯里的日常聊天,我早已掌握了她的所有喜好。我知道她最喜欢的棒球队,是“东京巨人队”。

机会很快就来了。

我通过网络,从一个急于出手的学生手中,用很低的价格,买到了两张巨人队下一场主场比赛的门票。

然后,我给灯里发了消息。

【海斗:灯里,遇到一件麻烦事。】

【灯里:??怎么了?】

【海斗:我一个朋友,临时有事来不了。但我手上,多了两张这周末巨人队比赛的门票。你知道的,我对棒球一窍不通。这两张票,要浪费了。】

【灯里:巨人队的票?!天哪!那可是超难买的!】

【海斗:是啊。所以,想问问你。你有兴趣吗?就当是……陪我这个棒球白痴,去看个热闹?】

我的措辞,完美无缺。

我将这次邀请,伪装成了一次“求助”。我处于“被朋友放鸽子”的、可怜的境地。而她则是那个来“拯救”我的、仗义的朋友。

她根本没有拒绝的理由。

【灯里:去!当然去!包在我身上!我绝对让你体验到棒球最伟大的魅力!】

看着她那几乎是秒回的、充满了兴奋与仗义的回复,我冷酷地,按灭了手机屏幕。

灯里。

你那份纯粹的、不求回报的善良,就是你最大的,也是最致命的弱点。

而你那份我之前在拥抱时埋下的,深藏在心底的、对我超越友情的爱,则是我可以心安理得地利用这一切的最大依仗。我知道,此刻的你在兴奋过后,一定会因为要对你的“现男友”撒谎而感到小小的愧疚吧。

没关系。

很快,这份愧疚,就会在我的面前,变成更深的爱恋。

比赛那天,体育场里人声鼎沸,气氛热烈到仿佛能将空气点燃。

灯里显得无比兴奋。她穿着巨人队的应援服,像个真正的、狂热的粉丝。但她的这份兴奋里,似乎又带着一丝想要掩盖什么的不自然。

而我则扮演着一个“被迫营业”但却“乐在其中”的、温柔的陪伴者。

我为她买来啤酒和零食。在她为球队的每一次精彩表现而欢呼雀跃时,我会在一旁,微笑着,用一种宠溺的、专注的眼神看着她。在她为球员的失误而懊恼叹气时,我会笨拙地,用自己那点贫瘠的棒球知识,去安慰她。

我没有再向她倾诉我的“痛苦”。

今天,我的角色不是那个“不幸的囚徒”,而是一个“被她的活力所感染,暂时忘记了烦恼的、快乐的男人”。

我在向她展示一种可能性。

一种“如果和我在一起,你就可以让我变得快乐”的可能性。

这对一个善良的且本就对我怀有好感的女孩来说,是比任何情话都更具杀伤力的、致命的诱惑。

“海斗!你看你!笑了!”在中场休息时,灯里用手肘撞了撞我,脸上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灿烂的笑容,“我就说吧!棒球,是能带给人力量的!”

“是啊。”我看着她,眼神在那一刻变得无比认真,也无比柔软,“但,不是因为棒球。”

“诶?”

“是因为,和你在一起,灯里。”我轻声说,确保我的声音,刚好能被她一个人听见,“和你在一起,我好像才能真正地笑出来。才能感觉到自己是真的‘活着’。”

我的这句“告白”,像一颗精准的、算好了落点的直球,狠狠地,撞进了她的心坎里。

我看到,她那总是挂着爽朗笑容的脸,第一次,出现了长达数秒的、空白的、不知所措的表情。然后,一抹不自然的红晕,飞上了她的脸颊。

但紧接着,那抹红晕又被一丝痛苦的、挣扎的神色所取代。

“海斗……”她移开了视线,不敢再看我,声音,也低了下去,“你……别这样说。我们……我们不能……”

她没有把话说完。

我知道,她想说的是:我们不能这样,因为你我都有恋人。

我看着她那副既甜蜜又痛苦,既想靠近又充满了罪恶感的矛盾的表情,心中升起了一股,残忍的快意。

很好。

我的话已经在她那看似坚固的与藤堂彰的关系上,凿开了一道微小但却无法愈合的裂痕。

在比赛进行到最激烈的时候,全场的观众,都站了起来,高唱着应援歌。灯里也拉着我,一起站了起来。

在周围震耳欲聋的声浪中,在那种狂热的、集体的氛围里,我们的手臂,紧紧地挨在一起。

当巨人队打出一记关键的、逆转局势的全垒打时,全场都沸腾了。灯里兴奋地跳了起来,她下意识地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用力地挥舞着。

她的手心很热,充满了汗水以及一种强大的、令人安心的生命力。

我没有抽回我的手。

我就那样,任由她,在长达数首应援歌的时间里,一直紧紧地牵着我。

【舞台A】

我回到家时,已经接近午夜。

公寓里一片漆黑,但客厅的沙发上,有一个小小的、蜷缩着的身影。

美羽在等我。她抱着一个抱枕,在沙发上睡着了,身上甚至忘了盖毯子。

我走上前,将她轻轻地抱了起来。

“嗯……海斗?”她在我的怀里,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你回来啦……讲座,结束了吗?”

“嗯,结束了。”我抱着她,走向卧室,声音是我自己都感到惊奇的、无可挑剔的温柔,“怎么在沙发上睡着了?会着凉的。”

“因为……想第一时间,就看到你回来嘛。”她在我怀里,又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我将她放在床上,为她盖好被子,然后在她额头上,印下了一个晚安吻。

我做完了这一切,一个“完美男友”,在深夜所应该做的一切。

然后,我一个人走到了阳台。

我从口袋里,拿出了我的手机。上面,是灯里在几分钟前发来的消息。

【灯里:海斗,今天,我真的……非常、非常开心。谢谢你。】

我看着这条消息,又回头,看了看在卧室里,安睡着的、对我毫无防备的美羽。

我那颗早已死去的心,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名为“愧疚”的情感。

我只感觉到一种冰冷的、如同站在食物链顶端的、捕食者的愉悦。

我正在有条不紊地收紧我的罗网。

我正在无比享受地品味着这场,由我亲手导演的、漫长的、名为“背叛”的盛宴。

一切都进行得如此顺利。

如此完美。

18

时间,是我最忠实、也最冷酷的盟友。

秋意渐浓,距离我发现真相,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月。在这一个月里,我像一个最顶级的、拥有双重身份的间谍,完美地,经营着我的两段人生。

【舞台A】

“海斗,你看这个怎么样?带阳台的公寓,光照很好呢。我们可以在阳台上,种一些小番茄,或者……你喜欢的薰衣草。”

一个普通的周末,我和美羽正一起,用我的笔记本电脑,浏览着租房网站。

这当然是她的提议。她说,虽然我们现在住的地方很温暖,但毕竟太小了。她想“随便看看”,一起“畅想”一下我们毕业后的、理想的“家”。

这是她用来确认我们之间“羁绊”的方式。用一个虚无缥缈的、共同的“未来”,来粉饰她那充满了谎言的“现在”。

“嗯,这个不错。”我微笑着,滑动鼠标,将页面放大。我指着屏幕上那间宽敞明亮的客厅,用一种充满了向往的语气说:“客厅够大,可以放一个很大的书架。到时候,就可以把我们的书,都放在一起了。”

“我们的书”,多么甜蜜的词语。

但我的内心,却在冷酷地计算。

一个更大的舞台吗?也好。舞台越大,当它最终崩塌时,所发出的轰鸣,才会越响亮。一个能看见风景的阳台?很好。那将是让她纵身跃下的、最完美的、最后的谢幕之地。

“好啊,”我转过头,温柔地亲吻了一下她的额头,“等我找到薪水更高的兼职,我们就一起,搬进一个更大、更好的家。”

“嗯!”她幸福地,依偎在我的怀里。

我抱着她,闻着她身上那股熟悉的、另一个男人的味道,心中是无边的、冰冷的荒芜。

我正在用她最渴望的“未来”,来作为喂养她、让她安心留在这座屠宰场里的、最甜美的毒药。

【舞台B】

我与灯里的“秘密约会”,已经成了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每周一次的固定仪式。

一开始是说“顺路”。她训练结束,我刚好从图书馆出来,于是一起走到车站;后来变成“偶尔”,下雨天就躲进同一家咖啡馆;再后来,我们干脆在聊天里直接写上一个时间和地点——周五下午四点,车站旁边那家旧唱片店门口见。仿佛只要不给这件事起名字,它就不会变成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我们一起去逛过唱片店。灯里会戴着试听耳机,站在一排旧 CD 前,认真地挑出几张封面画得夸张的专辑,说“这种封面一般都很好听”,然后在电吉他响起的第一秒就笑出来。她会把耳机递给我:“听,这一段超像比赛前热身。”我装作不以为然,却在她看不见的角度里,把那一首歌的名字默默记在手机备忘录里。

我们也去电玩中心打过毫无意义的、愚蠢的僵尸游戏。灯里握着塑料枪,认真得像在跑正式比赛,每当“MISSION FAILED”的红字出现在屏幕上,她就会毫不客气地拍我肩膀:“队友太菜了!”。我被她拖着一遍又一遍投币,最后不知是为了通关,还是为了多待在那个吵闹得听不清手机提示音的地方一会儿。

还有一次是周日下午的河堤。我们买了一包最便宜的猫粮,蹲在河边喂那群早就被附近学生惯坏的流浪猫。灯里伸手的时候,那几只猫会毫不犹豫地凑过去,尾巴高高翘起;轮到我伸手,它们则谨慎地闻一闻,退后半步,再慢慢向前挪。“你看,它们也比较喜欢我。”她得意地说。我没有反驳——因为那一刻,我也的确更希望,世界上所有值得喜欢的东西,都先对她偏心一点。

在这些短暂的、被我从美羽那里“偷”来的时间里,我向她展示了一个“全新”的相叶海斗。

一个因为她的存在,而正在从“令人窒息的爱情”中,慢慢“痊愈”的、重新找回笑容的男人。

我刻意减少对她倾诉我的“痛苦”。偶尔她会问一句“最近还好吗”,我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好多了,多亏了你上次陪我聊那么久”。更多时候,我开始对她,分享我的“快乐”。

吃到好吃的东西时,我会第一个拍照发给她看——咖喱饭上莫名其妙画出的笑脸、学校超市突然打折的限定口味冻饮。“下次一起吃。”我会在消息后面加上一句。她回一个夸张的惊讶贴图,说“你居然也会拍吃的”,然后第二天真就带了同款饮料来训练场边给我尝一口。

看到有趣的景象时,我也会下意识举起手机。雨后操场上积了一大片水,倒映出和天空几乎分不清界线的云,我把那张照片发过去,她回了一句:【感觉像是在另一个世界也有跑道。】那一瞬间,我差点忘了是谁曾经把“倒影”和“另一个世界”写进剧本。

在她因为训练而疲惫时,我会第一个给她送上鼓励的话语。比赛前一晚她发来“好紧张”的消息,我回:【你只是按照平时的样子跑就好,剩下的交给计时器。】她说:【你讲的话好像教练,但比教练温柔。】

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正在潜移默化地让她习惯我的“第一顺位”。

让她习惯“有好东西先想到发给相叶”、“一整天的事最后要跟相叶报告一下”、“累的时候发一句‘好累啊’给相叶”这一套流程。让她在不知不觉间,把“向谁展示自己的好状态”和“向谁暴露自己的疲惫”这两件事,都默认和我的名字绑定在一起。

让她产生一种“只有我,才能让他真正快乐”的、致命的错觉。

我能感觉到,她看我的眼神已经变了。

在最开始,她看我时眼里装的只有“同情”和“担忧”——那个被恋人背叛、在图书馆角落里蜷着肩的人,需要有人隔着桌子递一杯热饮过去。现在,那里面多了很多、很多连她自己都尚未察觉到的东西。

她会在我不经意笑出声的时候愣一愣;会在讲到某个训练趣事时,突然停顿一下,确认我是不是也觉得好笑;会在告别的时候,把“下次见”说得很轻,却站在原地多停一两秒,好像在等一个比“下次见”更明确的答复。

那些东西混在一起——期待、占有欲、 内疚,甚至一点点“我是不是在做坏事”的心虚——全都躲在她眼睛最深处那一小块光里。

我看得一清二楚,却假装自己只是在观察“作战进度”。毕竟,在这场我强行接手的剧里,我既是主角,也是编剧。为了让这出戏顺利演完,我需要灯里先相信一件事:

——我是因为她,才再次学会笑的。

是时候,进行下一步了。

我需要,一个决定性的、能让我们的关系彻底跨越那条模糊界线的,一个“事件”。

机会,很快就来了。

市里每年秋天,都会在河岸公园,举办一场盛大的烟火大会。

【海斗:灯里,周六晚上,有空吗?】

【灯里:有啊,怎么了?】

【海斗:一起去看烟火吗?】

这一次,我的邀请,没有任何借口,也没有任何伪装。

就是一次,最直接、最单纯的,来自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约会邀请。

手机那头,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几乎以为,是我的急切吓到了她。

最终,她的回复,只有一个字。

【灯里:好。】

烟火大会的夜晚,人潮汹涌。

我们并肩走在拥挤的人群里,为了不被冲散,我们的身体,紧紧地挨在一起。我能感觉到她手臂的温度,能闻到她身上那股,不同于薰衣草的、像柑橘汽水一样清爽的、独属于她的味道。

灯里显得,有些紧张。她不像平时那么活泼多言,只是安静地走在我身边。

我们在河边的草地上,找了一个人相对较少的位置,坐了下来。

夜空中,第一朵烟火,拖着长长的尾巴,尖啸着腾空而起。

“砰!”

巨大的花朵,在深蓝色的夜幕上,轰然绽放。金色的、紫色的、绿色的光点,如同流星雨般,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

灯里的脸,被那忽明忽暗的、绚烂的光芒映照得美不胜收。

她仰着头,痴痴地看着天空,眼中,闪烁着比烟火还要璀璨的光。

“海斗……”她没有回头,只是轻声地,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对我问,“我们……现在这样,算什么呢?”

该来的,还是来了。

我转过头,看着她的侧脸。她的表情,充满了迷茫,与期待。

“每次和你在一起,我都觉得很开心,很轻松。感觉,看到了那个我所认识的、真正的海斗。”她的声音,在烟火的爆炸声中,显得有些飘忽,“但是,一想到你……还有她……我的心,就觉得很痛。我不知道,我到底该怎么做。”

她在向我寻求一个答案。一个能让她那份正在失控的感情,合理化的答案。

而我,早已为她准备好了那个能将她彻底拖入我这个深渊的、唯一的答案。

我没有说话。

我只是伸出手,轻轻地将她的脸转向了我。

然后,在下一朵巨大的烟火,在夜空中,绽放出最绚烂、最夺目的光芒的那一瞬间,我低下头,吻上了她的嘴唇。

这个吻,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

它不带任何表演的性质。

它是一个行动,一个宣言,一个将我所有的退路都彻底斩断的、冰冷的、充满了目的性的“行为”。

灯里的身体,在那一瞬间,僵硬得像一尊石像。但她最终没有推开我。

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这个吻很短暂。

当我们分开时,夜空中刚好归于寂静。

“海斗……那,你的女朋友……呢” 灯里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挣扎。

“我不知道。”我看着她的眼睛,脸上是我练习了无数次的、最痛苦、也最深情的表情,“灯里,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一切都是错的。但,只有和你在一起的这一刻,我才感觉,自己是对的。”

“求你……”我伸出手,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声音充满了哀求,“再给我一点时间。我……需要想清楚。在那之前,求你不要离开我。不要再让我一个人,回到那个笼子里去。”

我的这番话,是恶魔的低语。

它将我们之间这份不道德的“背叛”,美化成了一场“为了追求真我而反抗宿命”的、悲壮的史诗。

它将灯里,从一个“第三者”的尴尬位置,瞬间提升到了一个“拯救者”与“见证者”的、神圣的高度。

她看着我,眼中充满了泪水。

那泪水中,有痛苦,有挣扎,但更多的是一种愿意为我与全世界为敌的、决绝的、飞蛾扑火般的……

爱意。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个夜晚,我将灯里送回了她公寓的楼下。

在分别前,我们又交换了一个比刚才更缠绵、更深刻的吻。

然后我一个人坐上最后一班电车,回到了我与美羽的“家”。

我打开门,公寓里一片漆黑。

卧室的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一条极细的、近乎看不见的灰白。 我能听到,美羽那平稳、安详的呼吸声。

我没有开灯。 电灯开关就在手边,只要抬手一拨,整个房间就会像往常一样被温暖的黄色填满——但今天,我不想让任何东西被照得太清楚。

我摸黑走到床边,静静地看着她那张在月光下显得无比纯洁、毫无防备的睡颜。

她睡得很熟。长发散在枕头上,手自然地搭在被子外面,轻微地蜷着指节,就像她紧张时握着我的袖子那样。她完全不知道,自己今夜在这间房间里睡着的时候,外面发生了什么。

我的手指,下意识地抚上了自己的嘴唇。

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属于另一个女孩的、柔软的、温热的触感。 那触感和此刻眼前这张脸的平静叠在一起,制造出一种荒唐的重叠:仿佛我刚才亲吻的人,不是灯里,也不是任何具体的人,而只是一个“角色”。

胸口有一瞬间很闷。那感觉像是有人用力按了一下心脏,又立刻松开,留下短暂的空白。

如果我在这一刻老老实实承认——“我做了很过分的事”、“我正在背叛她”——那么我大概会立刻蹲下去,抓着自己的头发,把刚才发生的一切从头到尾在脑子里重播一遍,直到反胃。我甚至能想象出自己跪在床边,把一切全盘托出的画面:她醒来,愣住,哭,骂我,摔门离开。那是一个极其难看、极其现实的结局。

就在那一小段窒息般的迟疑里,某种更冷的东西悄悄浮上来,盖住了那一点闷痛。

这不就是你自己亲手按下的开关吗。你早就知道走到这一步会发生什么。现在后悔,只会让自己显得更加可笑。

我逼迫自己把那一点“像人一样的反应”压回去。把那块刚刚还在跳动的内疚,像一团皱起来的纸,塞进心里某个看不见的角落。

我的心中,终于恢复了一种近乎诡异的平静。

并非完全没有负罪感,而是把所有会让人软下来的情绪都暂时封存了。只剩下一种绝对的、冰冷的、试图掌控一切的空虚。

我,相叶海斗,已经主动地,无可挽回地,踏入了那条名为“背叛”的、无法回头的河流。

从今天起,我所做的每一个选择,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将是构成那座最终审判的舞台上,不可或缺的一块砖瓦。

舞台,已经搭建过半。

而我,已经说服自己要站在那个位置上——哪怕要以“变成这种人”为代价。

我甚至开始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它最终落幕时的样子了。 那种迫不及待,本身就让我感到恶心,却又奇怪地、让人松了一口气:至少,在这出戏里,我不再只是被人推着走的那个傻子。

19

秋意渐深,冬日的脚步,已在不远处徘徊。

距离那场烟火下的禁忌之吻,又过去了数周。我和灯里的“地下恋情”,已经成了我双面人生中,一个稳定而持续的、重要的组成部分。

我们每周,都会秘密地见上一两次。

我们像所有热恋中的情侣一样,会去看最新上映的电影。坐在黑暗的影厅里,她会在恐怖片的突发音效里笑出声,在青春片的告白桥段里悄悄叹气。

有时候,她会一肘子顶过来,低声吐槽:“这种人真是蠢得可以。” 我顺口接一句:“那你呢?”她愣一愣,笑着说:“我至少会跑快一点。”

我们也会在口碑很好的甜品店门口排队。天气已经开始发冷,排队的人却依旧站成一条弯曲的长龙。她一边跺脚暖身,一边伸手抢走我手里的奶茶,喝一口又塞回来:“我就帮你试试有没有毒。” 轮到我们坐在靠窗的位置时,她会用勺子挖一块蛋糕上最贵的那层奶油,皱着鼻子说“太甜了”,然后还是一口把它吃掉。

有时候,我们只是在黄昏的公园里,毫无目的地散步。落叶在脚边被踩碎,远处有小孩在追着气球跑,树枝上挂着还没拆掉的夏日活动告示。灯里会一边转着手里的运动外套,一边讲训练时发生的趣事——队友互相恶整、教练一语双关、跑到最后一圈大家都在心里骂人的台词。我则在她喘匀气之后,把她课堂上没听懂的某个概念,用路灯、长椅和跑道当例子重新解释一遍。

在这些被我精心切割出来的、属于“舞台B”的时间里,我扮演着一个近乎完美的“理想男友”。

我会在她吐槽教练的时候,适时附和一句,却又不至于让她真的越界去怨恨;会在她因为比赛发挥失常而沮丧时,只说“下次一起再试一次”,而不是递上一大段空洞的鸡汤。我风趣、体贴,既能与她分享最简单的快乐,又能理解她偶尔的、属于运动员的压力与烦恼——比如在她说“怕拖累接力队”的时候,不说“你不会的”,而是和她一起把每一棒的秒数算出来,证明她并不是链条上最薄弱的那一环。

灯里在我面前,变得越来越开朗,越来越没有顾忌。她会在见面时毫不犹豫地把包丢给我,自己冲去便利店买饮料;会在走路时不介意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把我往马路这边拽一点;会在讲到某个令人尴尬的旧事时,一脸理所当然地说:“反正你也不会笑我。”

她看我的眼神,也早已从最初的“同情”,变成了毫无保留的、充满爱意的“信赖”。

她会在谈到“那个家伙”的时候,语气变得云淡风轻,好像那段过去已经彻底被归档;会在夜跑完回家后发来一条消息:【今天跑得还算顺,想到你说的节奏配呼吸那一段。谢谢。】就好像,只要我存在,她就不再是一个人跑在昏暗的跑道上。

她大概以为,是她这轮“太阳”,正在将我从那片名为“美羽”的阴影中,慢慢地拯救出来。在她的想象里,我的笑容一点点变得轻松,是因为她的出现帮我削减了痛苦的份量。她完全有理由这么想——换成旁观者,恐怕也会得出同样的结论。

只有我清楚,在那副看起来越来越顺畅、越来越自然的双面人生背后,每一次笑,每一次“谢谢你在”的台词,都被我拿尺子量过。

她完全不知道,她那份珍贵的、纯粹的爱,从一开始,就只是我用来执行另一场审判的、最锋利的、也是最无辜的凶器。

每当这种认知在心里微微刺痛一下的时候,我会非常用力地告诉自己:

已经走到这一步了。现在停下,只会让所有人都白白受了一轮伤。既然无论如何都要有人掉进地狱,那至少这一次,轮到我来决定谁先下去。

我需要一份更具分量的决定性的“证据”。

日记的照片,可以证明她的“动机”,可以揭露她过去的谎言。

但,那还不够。

我需要一份足以在最终审判的那一天,将她那份自以为是的、对我现在的“爱”,也彻底击得粉碎的,无可辩驳的重锤。

我需要,一份关于我“背叛”的,最直观、最私密的物证。

我将“献祭”的地点,选在了灯里的公寓。

那是一个周日的下午。她的室友回了老家。我们拥有了一整个下午的、完全不被打扰的、绝对私密的时间。

灯里显然也意识到了这意味着什么。

她显得有些紧张,脸颊一直带着一抹动人的红晕。她为我泡了红茶,然后我们一起窝在她那小小的沙发里,看了一部很老的、关于夏天的爱情电影。

电影的情节,我完全没有看进去。我的全部精力,都用来感知身边的氛围,等待那个最合适的时机。

电影放到一半,灯里的手机,在桌上震动了一下。

她拿起来,看了一眼,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有些不自然。

是藤堂彰发来的消息。我猜的。

她飞快地将手机屏幕按灭,然后放回了口袋里。她没有回复。

她只是将身体,更深地向我这边靠了靠。仿佛是想用我的体温,来抵御那份从她自己心中升起的,名为“罪恶感”的寒意。

当电影结束,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人那清晰可闻的呼吸与心跳声时。

我转过头,看着她。

“灯里。”我轻声,叫着她的名字。

“嗯?”

我没有再说话,只是用我的行动代替了所有语言。

我吻上了她。

这个吻,比烟火下的那个,要更深、更长,也更具侵略性。它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她所有的矜持、不安与退路,都彻底地,笼断。

我感觉到,她在回应我的同时,一滴温热的眼泪,从她紧闭的眼角,滑落了下来。

那滴泪不是因为喜悦。

而是因为背叛。

我们从沙发一路纠缠到了她的卧室。

在她的床上,在她那充满了柑橘汽水般清爽气息的、独属于她的私密空间里,我彻底地,占有了她。

这对她而言,或许是她那份纯粹的爱,所能达到的最神圣的顶点。是一场她为了我而选择的心甘情愿的堕落。

但对我而言,这只是我的复仇计划中,一个必要的、冷酷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流程。

…………

事后,灯里像一只耗尽了全部力气的、慵懒的猫,蜷缩在我的臂弯里。她没有立刻睡去,而是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呼吸还带着刚平复下来的不均匀。

“海斗……”她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很沙哑,尾音还带着一点哭腔,“我们……是坏人吧?”

那句话落下来的时候,她的手指把我胸口的睡衣布料捏紧了一点。她在问我,也是在问她自己。

我本能地想说“是”。喉咙里那个音节已经滚到了舌尖——只要我稍微松一松口气,它就会冲出来,把我们两个连同这间房间一起砸回现实里。

“是的,我们做了很过分的事。是的,你在背叛他,我在背叛她。”

只要把这两句话说完整,后面的路就大概只有一条:我们从床上掉下来,狼狈地穿衣服,沉默地各自离开,假装这一切没有发生过,又或者更诚实一点——彻底结束来往。

我在心里把这条路预演了一遍,预演到她在门口回头的那一眼,预演到美羽看见我手机里某条消息时的表情。这短短几秒钟里,我同时感到一种几乎要把胸腔撑破的轻松和恐惧。

轻松的是:只要现在承认,我们就还来得及当一次“正常人”。恐惧的是:一旦这样做,我之前精心搭好的所有东西都会塌掉——包括那一整套关于“审判”的计划。

最终从我嘴里出来的,却不是那句“是”,而是一个经过加工的答案。

“……不。”我把她抱得更紧了一点,刻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安抚一个做了噩梦的小孩,“如果我们一直留在原地不动,才是在浪费人生吧。”

我停了一下,确保自己接下来的每个词都稳稳落地。

“为了去到那个真正正确的地方,有时候,我们不得不先走一段错误的路。重要的不是这一段看起来有多糟,而是你最后停在哪儿。”

她安静地听着,呼吸一点一点放缓。我的话听上去像是某个哲学课上抄来的金句,又像是某种可以赦免罪人的神谕。我在说的时候,自己就已经知道里面有多少谎言——但正因为知道,我才把每个音节咬得格外清晰。

“这样……也可以吗?”她在我怀里闷声问了一句。

“可以。只要我们最后不是停在欺骗和逃避上,就不会是坏人。”

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我清楚地感觉到内心某个角落在发出极轻的抗议。那个角落一边在嘲笑我:“你明明只是想为自己找台阶下”,一边又在恳求我:“就算是自欺,也请你继续说下去吧,不然她今晚会崩溃的。”

灯里在这种混杂的自欺和安慰之下,终于带着满身的疲惫与一丝被宽恕了的安心,沉沉地睡去了。

她的脸上,还带着一层满足的、幸福的潮红。睡颜安详而纯真,对我没有一丝一毫的防备。

我静静地看着她。

胸口那团抗议声并没有消失,而是换了一种形态——从“你不该这么做”,慢慢变成“你既然已经做到这里,就不可能再退回去了”。

我缓缓地、非常小心地,将她枕在我臂弯下的脑袋稍微往枕头那边挪了一点,慢慢抽出自己的手臂。她在睡梦中“嗯”了一声,很快又恢复了平稳的呼吸。

我坐起来,背靠着床头,伸手去拿那个我早已刻意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

指尖碰到冰冷的金属边框时,我又停顿了一下。

现在放下手机,什么都不做,其实仍然来得及。这一次背叛就会只是一场“失败的逃避”,只是一段“谁也不再提起的错误”,而不是一枚被我亲手加工好的炸弹。

我在心里把两条路径排在一起:一条是现在就认输,把刚才对她说的那句“只要最后不停在欺骗和逃避上就好”当成对自己也适用的标准;另一条是继续往前走,把自己刚才说出的那句安慰,也一起拖下水,变成整个剧本的一部分。

“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这个念头最终压过了另外所有声音。

我的手指,无比平稳地解锁了屏幕,打开了相机。没有一丝颤抖。

心脏没有多余的跳动,不是因为没有愧疚,而是因为所有会让手抖、让声音飘的东西都被我暂时关在门外。现在的我,只剩下一半人,一半是执行任务的装置。

我像一个正在进行精密外科手术的医生,或者一个正在为即将送上法庭的证物进行存档的法证人员那样调整着角度,将镜头对准了我和她。

画面里,是她那张沉睡着的、充满信赖的、幸福的脸。以及,我那紧挨着她的肩膀。

这是一张无可辩驳的、充满了故事性的、足以将任何一个观看者都瞬间击溃的、构图完美的——

“床照”。

“咔嚓。”

快门声响起时,我喉咙里有一瞬间像是被什么东西刮了一下。 那一点刺痛来得非常短,短到我来不及分辨那究竟是心的反应,还是单纯的生理本能。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从不同的角度又拍了好几张。

每按下一次快门,那个“现在停下还不算太晚”的声音就变得更小一点。等到最后一张照片成像出来时,它彻底安静了。

然后,我像上次一样,将这些照片立刻上传到了那个加密的云端网盘。我为它们新建了一个文件夹,命名为

【证据B】。

做完这一切,我把手机里的所有痕迹,都彻底地删除干净。

我重新躺回灯里的身边。

她还在熟睡,对我而言,她已经完成了她作为“道具”的最重要使命,却完全不知道自己曾经在镜头里被像证物一样对待过。

我的心中第一次掠过了一丝连我自己都无法准确定义的情绪。

那不是单纯的愧疚——愧疚意味着你还认为自己“应该更好一点”; 也不是怜悯——怜悯需要你站在比对方更高、却更清醒的位置上。

更像是一种夹杂着自我厌恶的、疲惫到近乎麻木的感觉。像是亲手把自己也推入了某个已经点火的房间,然后告诉所有人:“看,是他们自己烧起来的。”

我,相叶海斗,在这一刻,已经亲手将所有人的回头路都彻底地斩断了。

我用我的堕落,为她,为她,为他,也为我自己,铸造了一个,我们所有人都无处可逃的共同的地狱。

我看着窗外那逐渐阴沉下来的深秋天空。它灰得和我第一次打开那本日记时看到的纸页颜色几乎一模一样。

我知道。

距离最终审判的那一天,已经不远了。而我,也已经没有资格再假装自己只是被推着走到这里的人。

20

那个充满了背叛与欺骗的、漫长的下午,在我与灯里的相拥中,落下了帷幕。

第二天清晨,我是在她公寓的床上醒来的。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在房间里,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影。灯里比我先醒,她像只小猫一样,侧着身用手支着头,安静地、带着一丝近乎出神的神情看着我。

“早上好,海斗。”见我睁开眼睛,她脸上立刻绽放出那种,我所熟悉的、毫不设防的、太阳般的灿烂笑容。

那笑容里,多了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属于女人的、满足而幸福的光彩。

“早上好。”我也笑着回应,伸手,将她脸颊旁的一缕乱发掖到耳后。我的动作很自然,很温柔,甚至连我自己都分不清,这一刻扮演的到底是“理想男友”,还是一个真的被她那份信赖打动过的人。

那一瞬间,我的脑子很短暂地空白了一下。如果没有日记、没有复仇、没有任何剧本,只单纯把眼前这一幕当作“我们决定在一起之后的早晨”,其实很容易相信——这是一个可以一直延续下去的画面。她在厨房忙碌,我在床上赖一会儿床,周末一起去跑步、逛超市、讨论要不要添一只猫。这种“普通”的未来,在这一刻突然变得触手可及。

也正因为如此,胸口不受控制地涌起一股说不上来的酸意。

“我……去给你做早餐!”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脸颊一红,立刻从床上弹了起来,光着脚丫踩在木地板上,像只快活的小鹿一样跑向了厨房。

“不要勉强。”我下意识说了一句,“你昨天也很累。”

“我没事!”她回头冲我做了个鬼脸,“比起跑一万米,做早餐简单多了。”

我看着她那充满了活力的、不含一丝阴霾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慢慢地冷却了下来。

那股刚刚才冒头的温热,被我一点一点按回去,压到心里某个看不见的角落里。

我不能让自己在这里停下。如果在这种时候承认“其实我也很喜欢被她这样看着”,那之前所有的选择就都只剩下“犯错”两个字。可只要我继续往前走,就还能给这一切起一个更体面、也更残酷的名字——“审判”。

我的心里不完全是一片空虚。那里面有一小块是真诚的温柔和不舍,只是被我故意裹进了更厚的一层冷。我没有因为这具年轻而美好的身体而产生任何可以让我回头的留恋,也没有因为她那纯粹而真诚的爱意而产生足以让剧本中止的动摇。

剩下的部分,才是我允许自己保留下来的情绪:冷静地在心中确认着我的“战果”。

很好。

“证据B”,已经成功获取。

我与灯里之间,这场被我精心导演的“禁忌之恋”,也已经达到了它所需要的、最完美的、情感上的顶点。如果说还有什么遗憾,大概只是——在这个顶点上,有一部分是真的,而那部分真心今后也会被一并毁掉。

是时候,进行下一步了。

我离开了灯里的公寓。在楼下,我们交换了一个温柔的、带着“恋恋不舍”意味的吻别。

“请再给我一点时间。”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听起来像是在请求她对这段关系多一点耐心,“很快,一切都会结束的。”

这一句对她来说,是“结束旧生活、开始新生活”的承诺;对我来说,则是“结束所有人的旧生活”的宣判。好笑的是,在这两个含义之间,我并不能完全切割出一条清楚的界线——哪怕只是一瞬间,我也真心希望过,能有一种不需要毁掉任何人的方式来结束这一切。

灯里信了。她用力地点头,眼中充满了对我们“未来”的、无限的期待。

那份期待让我胸口再次产生一瞬间的刺痛。我深吸了一口气,把这点刺痛也一并压进“以后再一块儿付账”的那一栏里。

【舞台A】

回到我们的“家”,我重新戴上了那副属于“完美男友”的面具。

但这一次,我的表演似乎好得有些……过头了。

时间进入了深秋,天气越来越冷。一个周末,美羽有些感冒,懒洋洋地赖在床上不想起来。

“海斗……我不想动……”她用带着浓重鼻音的、撒娇的语气说。

“好,那你就躺着。”我端着一碗刚熬好的、温热的姜粥,走到床边,坐下,“我喂你。”

我一勺一勺地将粥吹凉,然后再送到她的嘴边。

她很享受这种照顾,脸上是那种我所熟悉的、幸福而依赖的表情。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一下。她拿起来,看了一眼,然后,脸上露出了一丝有些惊讶的表情。

“是我以前社团的一个学长,”她将手机屏幕,大大方方地,展示给我看,“问我这周末,有没有空,大家一起聚一餐。”

她这个动作,是一种“试探”。

是在试探我的“嫉妒心”。

在过去,遇到这种情况,我虽然不会说什么,但一定会表现出某种程度的、不易察觉的“占有欲”。我会抱紧她,或者,用一种半开玩笑的语气说:“不许去,你这周末,是属于我一个人的。”

而这种反应,会让她感到无比的满足与安心。

但这一次,我只是微笑着看了一眼那条信息。

然后,我用一种我自己都感到惊异的、绝对的、无懈可击的“宽容”,对她说:

“是吗?那很好啊。和老朋友,是应该多聚聚。想去的话,就去吧。不用在意我。”

我的声音温柔平和,充满了对她的“信任”与“理解”。

我说完,继续用最完美的姿态喂她喝粥。

而美羽,却愣住了。

她看着我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混杂着“困惑”与“不安”的神情。

她大概无法理解。

为什么,我那份曾经让她感到“窒息”的、无孔不入的“爱”,会突然,变得如此“通情达理”?

就好像……

就好像,一个原本无比珍视、连一丝灰尘都舍不得沾染的、独一无二的宝物,突然变得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我看着她那困惑的眼神,心中,升起了一股冰冷的、残忍的快感。

是的,美羽。

你感觉到了,对吗?

你那野兽般敏锐的、属于“表演者”的直觉,已经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对吗?

但是,已经太晚了。

你已经无法从我这座,为你量身定做的、名为“完美之爱”的牢笼中逃离了。

【最终审判的请柬】

我的手中已经握有了两份,足以将她彻底毁灭的“证据”。

【证据A】:她那本记录了所有卑劣动机的、充满了另一个男人影子的、日记的照片。

【证据B】:我与灯里在床上,所拍下的、那张充满了背叛与欺骗的、无可辩驳的私密照片。

武器已经准备就绪。

接下来,需要选择的是行刑的“时间”,与“地点”,以及最重要的——需要到场的“观众”。

我翻着日历,手指最终停留在了十二月二十四日。

平安夜。

一个最适合用来上演“爱情的死亡”的、完美的、充满了黑色幽默的舞台。

而地点,自然只能是我们这个充满了谎言与算计的“家”。

我开始了我的准备。

我先是给灯里发了消息。

【海斗:灯里。我已经做出决定了。】

我几乎能看见她看到这条消息时,握着手机的那双手微微收紧的样子。

【灯里:……是吗?】

【海斗:是的。我不能再这样,一边对你抱有期待,一边又和她维持现在的关系。再拖下去,对谁都不公平。我准备,在平安夜那天,和她做个了断。】

我把这个残酷的夜晚,包装成了我为了和她开始“崭新的未来”,而不得不做出的“负责任的决定”。

【灯里:在那天……会不会,太残忍了?】

她的善良一如既往。第一反应不是“太好了”,而是担心别人会有多痛。

【海斗:我知道。单选那一天,的确残忍。可是,不管选哪一天,结果都一样残忍。与其模糊地耗下去,让大家在新的年度继续这样拖着,还不如给彼此一个明确的结束。】

我停顿了几秒,又敲下一行。

【海斗:而且……我一个人去说的话,说不定会软下来。我怕我临场退缩,只说一半,又像之前那样继续装没事。】

到这里为止,我说的每一个字,在她看来都是真诚的。事实上,哪怕从某个角度看,这些也确实是真话——只是它们被用在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目的上。

【海斗:所以,我想拜托你一件事。那天晚上九点,你,可以来我的公寓吗?我需要你在场。】

几秒钟后,屏幕亮了一下。

【灯里:……我在的话,会不会更尴尬?毕竟,那天是要和她摊牌。】

她已经隐约察觉到了这场戏的怪异之处,还在努力为别人考虑。

我继续往下推。

【海斗:正因为是摊牌,所以才希望你在。】

【海斗:如果只有我和她两个人,到时候不管发生什么,事后我说什么,她说什么,对外人来说都只是“他说/她说”。你也知道,我做的事,对她来说是彻底的背叛。】

【海斗:我不想让这件事变成背地里的偷情被抓,而是一次光明正大的结束。】

写到这里,我盯着屏幕看了很久。这句话如果截出来给任何旁观者看,都可以被当成一个“想要体面收场的渣男试图补救”的发言。 但在我这里,它只是在帮我把“舞台上的人”一个个就位。

最终,我敲下了关键信息:

【海斗:所以,我想让事情一开始就摆在桌面上。你在场,她在场,还有……他也在场。】

【海斗:可以的话,能不能请你,把藤堂君也一起带来?】

消息发出去之后,屏幕安静了很久。

【灯里:诶?!把彰也……?为什么?这样的话,他会不会……很难堪?】

果然,她最先想到的,是藤堂的感受。

我给出的理由听上去几乎无懈可击:

【海斗: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和她说,听起来就像是“为了另外一个女人抛弃她”,场面只会更难看。】

【海斗:有他在,就等于是我当着她和他两个人的面承认我的错,也承认你现在的选择。我不再躲在背后,而是把所有关系一次性摊开来讲清楚。】

【海斗:我想让他亲眼看到,我不是在玩弄你,也不是在背地里抢人,而是在试图结束一段已经无论如何都无法挽回的关系。】

在这几行字里,我把“把人叫来当众处刑”说成了“请对方来见证自己的诚实”,把“让所有人一起掉进地狱”说成了“大家一起面对现实”。

最后,我加上那句真正致命的请求:

【海斗:灯里,我真的很害怕那天会乱掉。拜托你,和他,一起来。那样的话,不管她说什么、我说什么,我们都在同一个房间里,没有人是背对着谁的。】

【海斗:我想要这个结局看起来是公平的。哪怕事实上并不是。】

我盯着这句话,觉得有那么一瞬间自己像是在告解。但“哪怕事实上并不是”这一部分,只存在于我脑子里,从未进入任何一个聊天气泡。

屏幕终于再次亮起。

【灯里:……好。我知道了。】

【灯里:海斗,你不要怕。那天,我们会陪着你的。】

很好。

观众席上,最重要的三个人——“仇人”、“道具”,以及那最初的“罪魁祸首”,都已经被我说服,会在那个夜晚准时到场。

最后,就是我那毫不知情的第一女主角。

那天晚上,我对正在看电视的美羽说:

“美羽。”

“嗯?”

“马上就到平安夜了呢。”我微笑着,用一种充满期待的、浪漫的语气说。

“是啊,好快。街上已经开始有圣诞节的气氛了。”她脸上露出了向往的表情。

“那天,我们哪里都不要去了,好不好?”我说,“不要去那些又贵又挤的餐厅。就待在家里。我想亲手,为你做一顿,最丰盛的圣诞大餐。只属于我们两个人。”

“好啊!”她立刻开心地答应了下来,“我最喜欢和海斗两个人待在家里了!那,就是我们的约定哦!”

“嗯,是我们的约定。”

我看着她那因为我的“浪漫”而雀跃不已的、天真的样子。

我的脸上,挂着最深情的、宠溺的微笑。

我的心中,却在用一种连魔鬼都会为之战栗的、冰冷的声音,无声地对他们所有人说:

——来吧,美羽。

——来吧,灯里。

——来吧,藤堂。

——欢迎来参加,我为你们所有人准备的最后的晚餐。

——欢迎来参加,你们的最终审判。

21

距离平安夜,还剩下最后三天。

整座城市,都陷入了一种节日的、虚假的狂欢。商店的橱窗里,堆满了精致的礼物和闪闪发亮的装饰。街头的音响里,循环播放着旋律欢快的圣诞歌曲。空气中,弥漫着烤火鸡与热红酒的香气。

这片虚假的、温暖的灯火,为我那即将上演的、冰冷的悲剧,提供了一个再完美不过的、充满了反讽意味的背景。

我需要在行刑之前,对我的两位“女主角”,进行最后的、确认性的“彩排”。

【舞台B】

我约了灯里,在我们常去的那家、位于学校西门的咖啡馆,见“最后一面”。

傍晚的光从玻璃窗斜斜地照进来,把桌面上的水渍照得发亮。店里人不多,背景音乐放着某首被循环了太多次的流行歌。她先到了一步,坐在我们惯常坐的靠窗位子,双手捧着一杯已经凉了半截的热咖啡,视线却一直落在门口。

我推门进去的那一刻,她的肩膀明显轻轻松了一下。

“海斗。”她站起来,几乎是下意识地朝我迈了一步,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停在原地,手指在纸杯壁上来回摩挲,“你……真的决定了吗?”

她问这句话的时候,眼神里不只有担忧,还有一种她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的东西——一种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点自责的期待。 好像她既害怕我说“没有”,又害怕我说“有”。

“嗯。”我点了点头,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沙哑而坚定,脸上挂着那种熬夜太多天后的疲惫感。

她低下头,长长的刘海挡住了一半表情。搅拌棒在杯子里撞到纸壁发出轻微的噔噔声,暴露了她此刻的紧张。沉默持续了很久,她才终于抬起眼睛,像是鼓起勇气一样问出口:

“而且……真的,要让彰也一起去吗?我们三个人,出现在那种场合,会不会……太奇怪了?对她来说,会不会太残忍?”

她说“她”的时候,眼神里闪过一瞬间的歉疚——那是只有真正善良的人才会有的矛盾:明明最希望我能离开那段关系,得到自由,却又忍不住替那边的那个人心疼。

我看着她的眼睛,用一种充满了“痛苦”与“深情”的、我在脑子里练习过无数遍的语气,对她说:

“灯里,我知道,选择在平安夜那天,对她来说,很残忍。可是不管选哪一天,结果都一样。只是拖得越久,对谁都越不公平。”

我顿了顿,把视线从她眼睛移开,落在两人之间的桌面上,像是在努力寻找词句。

“我不能再欺骗下去了。不能再骗她,也不能再骗我自己……和你。”

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她的眼神明显晃了一下。

她紧紧咬着下唇,像是在压抑什么东西。那是我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这么复杂的表情——既被“终于诚实了”的说法打动,又为即将发生的事感到害怕。她甚至本能地后退半步,看着我肩膀,声音很小地说:

“我从来没想过要你骗她。只是……如果这一切都是因为我,那我——”

“不是因为你。”我打断她,伸手过去,像那天在车站那样,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掌有一点凉,掌心却在颤抖。我能感觉到,她用力回握的那一瞬间,把多少东西都压进了那一个动作里——歉疚、自责、害怕、还有一种几乎要把自己撕裂的渴望:渴望被我选中,渴望不再只是“第三个人”。

“灯里。”我抬起头,直视她,“等一切都结束了。”

“等我从那个没有光的、令人窒息的世界里走出来……到那个时候,我们就可以光明正大地重新开始了。”

这句话很轻,却像是往她心里扔了一块石头。她愣了好几秒,像是在确认自己有没有听错,随后眼眶慢慢泛红。

“你是说……”她声音发抖,“真的,可以吗?就算我……就算我们是用这种方式……”

她连“抢走你”这种字眼都不敢说出口,只能用“这种方式”代替。

“如果连面对自己想要什么的勇气都没有,那我前面做的那些挣扎就全都白费了。”我用一种近乎苦笑的语气说,“我不想一辈子躲在阴影里假装没事。”

“我想要一个,不用躲着任何人的未来。和你。”

这句话,几乎是把她所有的防线都彻底击穿了。

她好像想说什么“你这样很卑鄙”之类的话,却终究还是没说出口,只是猛地伸手抱住了我。咖啡杯被她撞倒了一点,未喝完的咖啡溅到桌面,她却完全顾不上。

“我等你,海斗。”她把脸埋在我肩膀上,声音被布料闷得发闷,“无论多久,我都等你。”

她不是在说漂亮话。她是真的相信,只要站在我这边,就算把自己放在“坏人”的位置上也可以接受。她甚至已经在心里先替我承担了那一半罪——好像只要两个人一起背着,这件事就不会那么沉重。

我拍了拍她的背,回应她的拥抱,嘴里给出的承诺温柔得连我自己都差点要相信:

“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灯里,我那纯洁的、善良的、愚蠢的道具,她反手握紧了我的手,眼中闪烁着感动的、坚定的、愿意为我付出一切的泪光。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这边。”她说,“哪怕……哪怕全世界都觉得我们是坏人。”

很好。

舞台B的这位女主角,已经,准备就绪了。而我,也已经成功地,把她的爱变成了我手里最锋利的一件道具。

【舞台A】

平安夜的前一天,十二月二十三日。

我陪着美羽,去市中心的超市,为我们第二天的“圣诞大餐”,进行最后的采购。

超市里,人声鼎沸。美羽显得非常开心,她推着购物车,像个真正为自己小家操持的女主人。她的脸上洋溢着那种,我曾经最迷恋的、发自内心的、对未来充满期待的幸福光彩。

“海斗,你看,这个和牛的品质好好。我们买这个做主菜,好不好?”

“这个红酒,好像评价很高呢。配牛排,一定很棒。”

“对了对了,甜点!我们买一个圣诞限定的草莓蛋糕吧!你最喜欢吃的那家店出的!”

她兴高采烈地,计划着我们那场“最后的晚餐”的每一个细节。她挑选的每一样东西,都是我“最喜欢”的。

当然,那也只是,她以为的、我最喜欢的。

我跟在她身后,推着那辆,被她用“爱”所填满的购物车。我的脸上挂着宠溺的、幸福的微笑。

我的内心,却在冷静地审视着这些,即将被端上我们那断头台的丰盛的祭品。

“海斗,”在排队结账时,美羽突然转过头,无比认真地看着我,“我最近,真的觉得好幸福。”

“嗯?”

“就感觉……”她组织着语言,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清澈与真诚,“和你在一起之后,我好像,慢慢地,变回了一个正常人。过去那些,不好的事情,都好像被你的温柔,全部治愈了。我感觉自己已经准备好了。”

“准备好什么?”我微笑着问。

“准备好,去开始一段,全新的、没有任何谎言和秘密的、真正的人生。”

她说完,对我露出了一个,无比释然的、灿烂的笑容。

我看着她的笑容。

我当然知道,她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她在告诉我,她准备好了。她准备好,要对我坦白一切了。她准备好,要用她的“真实”,来换取我的“原谅”,来让我们这段建立在谎言之上的爱情“重生”了。

多么感人的、迟来的“觉悟”。

多么可笑的、一厢情愿的“救赎”。

我的心中涌起了一股近乎于残忍的、巨大的讽刺。

——晚了,美羽。

——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你所期待的、那场关于“坦白”与“原谅”的戏剧,已经被我亲手替换成了另一场关于“审判”与“毁灭”的戏剧。

——而你已经没有机会再修改剧本了。

“我也是。”我伸出手,将她额前的一缕乱发温柔地掖到耳后。

我凝视着她的眼睛,用一种包含了无限深情的语气,对她说:

“美羽,我也是。我也准备好了,和你一起,开始我们‘真正’的人生。”

……

【十二月二十三日,深夜】

美羽已经在我身边沉沉地睡去了。她大概正在做着一个,关于我们“崭新未来”的、甜美的梦。

她在睡梦中还本能地往我这边靠了一点,手指抓着被角,像抓着什么不会消失的东西。我小心翼翼地把她的手从自己的睡衣上移开,轻轻放回枕边,生怕吵醒她——又同时在心里产生一种荒谬的错觉:好像只要她醒过来,一切就会被当场戳破。

我从床边慢慢坐起,悄无声息地走出了卧室。

我没有开灯。

客厅里只剩下窗外城市的反光,在地板上划出一条条模糊的亮线。我站在我们这个“家”的中央,这个即将在二十四小时后变成修罗场的最后舞台。

明天晚餐要用的高级餐具已经洗刷干净,倒扣在橱柜里,仿佛在等一场重要的宴会。那瓶昂贵的、被选来用以“庆祝”的红酒正静静地躺在置物架上,酒标在暗处若隐若现,看上去几乎像一只已经张好嘴的捕兽夹。

这一切,本来都可以是真的用来庆祝的。如果没有那本日记,如果没有那些文件夹,这些准备只是一个努力生活的男朋友,为圣诞夜做的普通安排。

我伸手从茶几上拿起手机,屏幕的亮光在黑暗里显得刺眼。 解锁、点开那个被我命名为“审判”的、加密的云端网盘。

指尖在屏幕上滑动时,我短暂地有一种错觉:只要现在点进设置,把这个网盘账号删掉,把所有文件夹统统清空,这场“审判”就会像从未被安排过一样,从时间线上彻底抹去。

只要我愿意承认自己是个软弱的、没能报完仇的可怜虫,只要我愿意接受“就这样被人利用过一次”的事实,那么明天的餐具就只是一桌普通的圣诞大餐,今晚睡在床上的女人,仍然是那个愿意在发烧时抓着我的手、对我说“以后有你就好了”的人。

这个念头像一条安静的分支,在心里延伸出去,甚至隐隐约约能看见几年之后的样子:我们一起搬家、一起吵架、一起老去。那本日记永远躺在箱子最底部,压在一堆永远不会再被翻出来的旧物下面。

只是……那样的话,那些已经发生过的事——她的算计、我的背叛、灯里的眼泪——全都得在一声“算了”里被打包处理掉。我得承认自己这些日子里做的所有选择,不过是一场夸张的、无比拙劣的自毁式闹剧。

“已经走到这里了。”我在心里对那个提议说。“现在转身,恐怕只会让这一切变得更滑稽。”

想到这里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的心里,并不是像之前那样“没有一丝一毫的紧张”。有紧张,有害怕,有一种对即将到来的场面的本能畏惧——只是这些东西,被我很刻意地压缩在一个越来越小的角落里,让它们不至于冲破表面。

我想起刚刚哄美羽入睡时,她闭着眼睛往我怀里靠的那一下;也想起灯里在咖啡馆里说“无论多久,我都等你”时,那句几乎笃定到近乎愚蠢的承诺。这一切都是真的。正因为是真的,所以才更像一堆燃料,等着被我明天一把点着。

我,相叶海斗,曾经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善良的“受害者”。

这是事实。在那本日记打开之前,我的确是那样的人。可是现在哪怕只是多重复一次这个身份,都像是在替自己找借口。

而现在的我——一手握着【证据A】这种别人留下来的废料,一手握着【证据B】这种自己亲手制造出来的脏污,站在这间公寓的中央,想要同时充当“被害者”和“行刑人”。

我既想把这两份东西举到光底下,告诉所有人:“看,你们做过什么。”又清楚地知道,一旦我这么做,就再也没有资格要求任何人的原谅。

窗外的夜空被城市灯火照得虚假而璀璨,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圣诞歌曲和店员关门前的招呼声。整个城市都在为所谓的“温暖团聚”做准备。

而我在这里,给一场彻底相反的事情做准备。

明天。

一切,都将在明天,落下帷幕。

在那之前,我还剩最后一点时间,可以用来确认——我是真的要把所有人的未来一起扔进这场火里,而不仅仅是“顺着事件的发展被推到这里”的可怜虫。

深吸了一口气,我按熄了手机屏幕。客厅再次陷入黑暗,只剩下冰箱的低鸣,像是某种看不见的计时器。

倒计时已经开始。而我,只能继续往前走。

幕间二

「灯里 ~ 以爱为名的最后远征」

【平安夜,晚上八点四十五分,开往海斗公寓的电车上】

电车正平稳地穿行在东京那片,由无数灯火构成的、璀璨的星海之中。

新名灯里望着窗外,那一条条被圣诞灯饰点亮的街道,以一种近乎梦境的速度向后退去。她的心脏却跳得一点也不像梦,而是紧张得发疼——每一跳都像是在提醒她:今天之后,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她把目光移回车厢,落在玻璃上的倒影上。

倒影里,挤在一起的有三个人。

她自己,嘴唇抿得很紧,努力摆出一副“我已经想清楚了”的表情; 旁边是戴着耳机的藤堂彰,靠在座椅背上,神情放松,看起来就像在去参加某个普通聚会的男朋友;而在更深一层的反射里—— 是那个名字停留在她手机屏幕顶端的人:相叶海斗。

她低下头,看了一眼手机。

聊天窗口停在几个小时前。

【海斗:灯里。我已经做出决定了。】

【海斗:平安夜,我要跟她说清楚。】

那几行字被系统标记成“已读”,却在她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闪烁。指尖轻轻滑过屏幕边缘,像是想确认这是不是某种恶作剧的内容但每滑一次,都只会让那种“事情真的已经走到这一步了”的实感更重一点。

她轻轻吸了口气,让肺部充满冷空气。

——喜欢相叶海斗,这件事,明明应该被留在很久以前。

初二那年,老师在黑板上写下“运动会项目报名”,八百米那一栏空了很久,没有人举手。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个吃力不讨好的项目:太短跑不出爆发力,太长又考验耐力,最后只能以狼狈收场收尾。

她举手说:“老师,我报。”然后在一片松了口气的哄笑声里,又补了一句:“不过一个人跑太孤单了……相叶也一起吧。”

那时的他,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手里拿着一本没人看得懂的书,一副“与我无关”的表情。被她点名的瞬间,他愣住了,仿佛被人从自己的小岛上当场拎起来。全班望过来,灯里记得他那时耳朵红得厉害,却还是闷声说了句:“……好。”

后来每个放学后的傍晚,她努着力气在跑道上绕圈,他就守在终点线,帮她计圈、递水、看包。她跑完一组训练,接过他递来的运动饮料,一口喝掉大半,剩下半瓶不假思索地塞回他手里:“队友辛苦了。”他翻个白眼,还是老老实实喝完。

那时的她就觉得——如果“朋友”有具体的形状,大概就是那条被夕阳拉长的影子,一直安安静静地在跑道尽头等着。

毕业之后,他们去了不同的高中,再之后,各自飘向不同的大学。那份喜欢被她自己压成一张很薄的纸,夹在某个厚重练习册的中间。她以为这张纸会永远待在那里,偶尔在大扫除时被翻出来看一眼,然后又被塞回去,像翻旧相册一样,带着一点温柔的感伤,仅此而已。

直到那一天,他们在街上重逢。

他已经不再是那个穿着校服的男生,而是穿着简单卫衣的大学生。表面上看起来更成熟一些了,肩也比以前宽了一点。可是当他抬起头看她的时候,那双眼睛里的东西——除了礼貌和习惯性的疏离,还有一种让人一眼就看得出来的疲惫和压抑。

那不是普通失恋可以解释的情绪。更像是一个人被困在哪栋房子里太久,已经忘记外面空气是什么味道了。

之后发生的事情,连灯里自己回想起来,都觉得像是被推着往前走。

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卸下所有玩笑,真正说出“和你在一起,我好像才能真正地笑出来”的时候,她恍惚了一瞬间。那一瞬间,她觉得有一部分的自己从很多年前的跑道上跑回来了——那个会站在八百米起点线前,紧张到脚发软,却还是会冲着他笑着说“一起加油吧”的自己。

她知道,这是不对的。

她背叛了藤堂彰。背叛了那个,在别人面前总是轻松又风趣、在她面前会认真听她讲完一整个糟糕训练日的男人。那个会记得她喜欢哪家乌冬面,哪种能量饮料不太会让她肚子疼的男人。

每一次,她为了去见海斗,而对藤堂撒谎时;每一次,她在海斗的怀里,感受那份不属于自己的依赖和温度时;每一次,她在深夜收到他那句“今天和你在一起,真的很轻松”的消息时——

巨大的罪恶感都像潮水一样,将她从头到脚淹没。她反复在心里骂自己“真是最糟糕的女人”,骂到后来,那个词已经变成了一种勉强撑着自己继续站在这条线上不后退的支撑物。

——可是他需要我。

每当她想到这一点时,所有的骂都会自动停下。

藤堂彰很强大。没有她,他依旧可以继续站在某个舞台的正中央。他会继续被人喜欢、被人仰望,即使少了她这个恋人,世界也不会因此塌掉。

但海斗不一样。

如果,自己可以成为他的“太阳”;如果,自己的存在能把那个屋子里陈旧的空气搅动一下,让他重新想起“原来还能呼吸到这样的风”;那么,就算要背负上“背叛者”的罪名,就算要伤害一个无辜的好人,她也在所不惜。

至少,在她的心里,这是她为那个当年没有拉住他的初中女生所做出的补偿。也是她为那个从日记里爬出来的、美羽的影子,所能做出的唯一救赎方式:让他先被温柔对待一次。

“下一站……”

电车广播打断了她的思绪。

“彰。”灯里轻轻碰了碰身边男友的胳膊。

“嗯?”藤堂彰摘下耳机,对她露出了一个温柔的微笑,像每一次她叫他名字时那样自然。

“谢谢你,今天愿意陪我一起过来。”灯里看着他,眼中有真诚的歉意,也有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一丝告别感。

“傻瓜,”藤堂彰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你的朋友,不就是我的朋友吗?他有困难,我们当然要一起去帮他。没什么大不了的。”

灯里看着他那充满坦荡的眼神,心中那份罪恶感,再次像针一样狠狠地刺了她一下。

如果今天之后,一切真的像海斗说的那样结束——会不会有一天,她回想起这一幕,会觉得自己不配再用“被爱”这个词来形容自己?

她移开了视线,把额头贴上有些冰凉的车窗玻璃。

电车到站了。

他们走出了车站。

公寓就在不远处。那栋她已经渐渐熟悉的建筑,那扇亮着温暖灯光的窗户,在这片冬夜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安静。

她的罪恶感并没有真正消失,只是被一种更加强烈的、几乎要撑破胸腔的憧憬盖住了。

结束了。

只要今晚撑过去,一切就要结束了。

海斗,将获得自由。

而她,也将从这份充满了谎言与背叛的痛苦中,得到一种被认可的“资格”:有资格站在他身边,堂堂正正地说“我们在一起了”。

从今晚开始,他们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在校园里的路上,不必再刻意错开人群,不必再把每一次相遇都压缩在电车站、巷口的阴影里。

她会用她全部的爱去治愈他,

让他脸上重新绽放出真正的笑容——一个不再带着勉强的、只属于她,新名灯里的笑容。

灯里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重新挂上了那个太阳般的灿烂笑容。

她按下了,那扇通往她所幻想的“幸福未来”的门铃。

第四幕

22

十二月二十四日,平安夜。

我公寓里的空气,是温暖而甜蜜的。餐桌上铺着美羽最喜欢的淡雅格子桌布,两支红色的蜡烛静静燃烧,烛光摇曳,将整个房间都染上了一层柔和而浪漫的暖色。我亲手烤制的牛排汁水丰腴,正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旁边那瓶我们一起挑选的昂贵红酒也已醒好,在水晶杯中呈现出宝石般深邃的红。

一切,都完美得像一部爱情电影的最终章。

“真漂亮……”美羽看着这一切,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满满幸福与感动,“海斗,谢谢你。这是我过得最浪漫的一个平安夜。”

她穿着我最喜欢她穿的那条白色连衣裙,脸上是幸福的红晕。她看起来,像一个即将步入婚姻殿堂的、全世界最幸福的新娘。

“你喜欢就好。”我微笑着,为她也为我斟满了红酒。

我们举杯。

“圣诞快乐,海斗。”

“圣诞快乐,美羽。”

酒杯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晚餐的气氛好得不可思议。我们聊着无足轻重的话题,回忆着过去半年的“甜蜜”点滴。我扮演着一个无可挑剔的深情恋人,她则扮演着一个沉浸在爱意中的幸福女孩。

当最后一道点缀着新鲜草莓的圣诞限定芝士蛋糕也被享用完毕时,我知道,时间到了。

美羽看着我,她的眼神在那一刻变得无比认真也无比郑重。我能看出来她正在鼓起全部的勇气,她那放在桌下的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裙角。

“海斗,”她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决绝颤抖,“我……有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想要告诉你。”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她想“坦白”了。

我没有打断她。我只是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脸上带着一种饶有兴致的、仿佛在等待一出好戏开演的冰冷微笑。

来吧美羽,开始你的最后陈词吧。

我的默许似乎给了她巨大的勇气。她深吸一口气,眼眶瞬间就红了。

“海斗……对不起。”

“我们第一次见面不是偶然,是我精心策划的。我抱着那本我根本看不懂的书,故意摔倒在你的面前。”

“我从一开始接近你,只是因为我被前男友抛弃了。我很痛苦也很恨,我想报复这个世界,所以我挑选了你,我想利用你去证明一些可笑的东西。”

“我扮演着你所喜欢的那种温柔、脆弱的样子,我说着你想听的话。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表演。”

她的眼泪大颗颗地落了下来,砸在桌布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但是……但是海斗……我真的爱上你了。”

“在你为我做那锅烧糊了的粥的时候;在你送我那个廉价的月亮钥匙扣的时候;在你为我做了那么多、那么多傻事的时候……我早就无可救药地爱上你了。”

“我知道我说这些已经太晚了,我知道我不配得到你的原谅。但是,我还是想告诉你,我现在对你的每一分爱,都是真的。”

“对不起……海斗……真的,真的对不起……”

她趴在桌子上,肩膀因为剧烈的哭泣而不断抽动着。她终于将她所有的罪都坦白了。

房间里一片死寂,只有她那压抑的、充满了悔恨的哭声。

我静静地听完了,然后伸出手,轻轻地鼓了两下掌。

“啪。啪。”

掌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如此清脆,如此刺耳。

美羽猛地抬起头,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我。

“精彩。”我微笑着对她说,“真是一出精彩绝伦的独角戏。从一个恶毒的复仇者,到一个悔恨的恋人,角色的转变天衣无缝。美羽,你真不愧是一个天才的演员。”

“海斗……你……”

“我?”我脸上的笑容更深了,“我当然是被你深深打动了啊。”

“但是,光有我们两个来欣赏你这出迟来的、精彩的‘坦白’,实在是太浪费了。”

我看着墙上的时钟,九点整。

“所以,我也为你请来了一些特别的‘观众’。”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叮咚——”

美羽的脸上充满了全然的困惑。

我站起身,脸上带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平静到近乎于“无”的表情,一步步走向了玄关。我握住门把手,拉开了门。

门口站着两个人,新名灯里和藤堂彰。

灯里的脸上带着我所熟悉的、充满了希望与关切的灿烂笑容。而她身边的藤堂彰则是一副轻松而随意的表情,仿佛只是陪女朋友来拜访朋友。

“海斗……”灯里开口,声音充满了期待。

然后,她的目光越过了我的肩膀。下一秒,三道不同的视线在空中,以一种最混乱也最惨烈的方式,轰然相撞。

灯里看到了正坐在餐桌旁、满脸泪痕、一脸错愕的月岛美羽。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美羽看到了门口的新名灯里,那个她只在照片上和传闻中“见”过的、抢走了她一切的情敌。然后她的目光又落在了灯里身边那个让她如遭雷击的男人脸上。

——藤堂彰。

她那张早已失去了血色的脸,在瞬间变得比死人还要惨白。

而藤堂彰也看到了那个坐在屋里的、他早已忘到了脑后的前女友——月岛美羽。他的脸上同样充满了巨大的困惑与震惊。

“美羽……?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侧过身将门完全打开,像一个为所有迟到主角拉开大幕的、尽职尽责的剧场领位员。

我看着眼前这信息量过载、几乎要让时空都为之扭曲的精彩一幕,然后用一种平淡到仿佛是在说“今天天气很好”的、不带任何情感的语气,对他们所有人开口说道:

“都进来吧,别站着。”

“我想,是时候了。”

“我们四个人是时候坐下来,好好地聊一聊,关于我们之间这笔烂透了的旧账了。”

23

藤堂彰和灯里一起,迟疑地走进了房间。

我反手将门关上。

“咔哒。”

门锁落下的声音像地狱的钟声,将我们四个人彻底囚禁在这个名为“家”的小小处刑场。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灯里看看我,又看看满脸泪痕的美羽,脸上写满了茫然与不安。而藤堂彰这个英俊的、永远自信的“主角”,则第一次露出了无法掌控局面的困惑表情。他看着我,又看着他曾经抛弃的恋人美羽,皱起了眉头。

“相叶君……这是什么情况?美羽,你怎么会在这里?”他开口,声音里还带着属于强者的居高临下的审问味道。

我没有理会他。

我的目光转向灯里,那个我曾经的、纯洁的“太阳”。

“灯里,”我轻声说,“你说你男朋友有个奇怪的癖好,喜欢在认真的时候,用全名来称呼别人。”

灯里的脸色瞬间一白。

我又转向美羽,那个刚刚做完了精彩绝伦的“坦白”的、我深爱的“仇人”。

“美羽,”我用同样轻柔的声音说,“而你会在噩梦中,因为听到自己的全名而发出哀求。”

然后,我的目光落在了藤堂彰的身上。我看着他,脸上露出了一个冰冷的、近乎于残忍的微笑。

“现在,我来回答你们所有人的问题。”

“藤堂学长,你大概已经不记得了。在你为了灯里,而用一条LINE消息甩掉你当时的女朋友时,你一定也用那种你自以为很严肃的语气,喊了她的全名吧。”

藤堂彰的表情僵住了。

“而那个被你当成垃圾一样随意丢弃的,你的前女友……”

我伸出手,指向早已面无人色、浑身颤抖的美羽。

“——就是我现在的女朋友,月岛美羽。”

第一颗炸弹引爆了。

“什么……?!”灯里发出了一声不可置信的惊呼。她猛地看向藤堂彰,又看向美羽,那张总是充满了阳光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被欺骗的痛苦表情。藤堂从来没有跟他讲过这些。

而藤堂彰则像是被人用铁锤狠狠地砸了一下脑袋。他看着美羽又看着我,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没有给他们任何消化这个事实的时间。

“美羽,”我将目光重新锁定在我真正的审判对象身上,“你刚刚的坦白非常动人,声泪俱下,感人肺腑。只可惜,我比你更早地,读到了你的‘剧本’。”

我拿出手机,点开【证据A】的文件夹。我没有再将它递到美羽面前,而是将它放在了餐桌的正中央,并将屏幕的亮度调到了最大。

“来,大家都来看看吧。”我用一种邀请朋友欣赏电影般的语气微笑着说,“来看看我们这位天才的‘导演’小姐,是如何在被藤堂学长你抛弃之后,制定出那份伟大的复仇计划的。”

我滑动着屏幕。一张又一张记录着她所有恶毒心声的日记照片,清晰地展示在每一个人的眼前。

灯里看到了藤堂彰的名字,看到了自己是如何成为了美羽心中那根仇恨的导火索。

藤堂彰看到了自己那句轻飘飘的“分手”,是如何将一个女孩变成了一个策划着复仇的魔鬼。

而美羽则看着自己那最阴暗不堪的内心,被这样赤裸裸地展览在与她有密切关系的两个男人的面前。这是一种比死亡还要残忍的公开处刑。

“不……不要……”她的喉咙里发出了绝望的悲鸣。

“不要?”我脸上的笑容更冷了,“好戏才刚刚开始。”

“灯里,”我的目光转向那个早已因为巨大的信息量而濒临崩溃的女孩,“很抱歉把你也卷了进来。但就像我说的,这是一场关于‘公平’的戏剧。”

“而你,藤堂学长,”我又看向那个脸色铁青的男人,“是你开启了这一切。所以你也应该亲眼见证这一切,是如何以一种完全对称的方式来结束的。”

我划开了屏幕,点开了那个名为【证据B】的文件夹,然后将手机递到了藤堂彰的眼前。

“看看吧。”我说,“看看你的女朋友,是如何为了‘拯救’我,而心甘情愿地,成为了我用来复仇的最重要的道具。”

藤堂彰的视线落在了屏幕上,在那张我与灯里赤裸相拥的照片上。

也就在这一刻,那一直趴在桌上、仿佛已经失去了灵魂的美羽,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缓缓地,抬起了她那张满是泪痕的脸。她的目光越过藤堂彰的肩膀,同样落在了那张地狱的最终入场券上。

然后,她那双本已空洞的眼睛里,最后的一点光也彻底地熄灭了。

她看到了我,和灯里在床上亲密无间的样子。

她明白了。

她全都明白了。

她明白,我早已知道了她的一切。

她明白,我过去这几个月里,对她的所有“爱”都只是和她一样的完美的“表演”。

她更明白,我是如何将她当初那份幼稚而恶毒的剧本,完美地复刻,然后以一种千百倍的残忍重新上演。

她不仅仅是被背叛了。

她是看到了一个由她自己亲手创造出来的,比她还要冷酷,还要完美的“怪物”。

她没有哭,也没有尖叫。她只是看着我,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比绝望还要更深的全然理解了的惨然的微笑。

那微笑,仿佛在说:啊,原来,是这样啊。

藤堂彰的瞳孔,在瞬间,收缩成了一个最危险的针尖。一股狂暴的、属于雄性的、被侵犯了领地的怒火从他身上轰然爆发。

“你这混蛋!”

他怒吼着,一拳向我的脸上挥了过来。

我没有躲。

我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拳。我的嘴角瞬间被打破,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

我不在乎。

我只是抬起头,越过藤堂彰那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肩膀,看着那早已瘫软在地、彻底失去了所有神采的灯里。又看了看那趴在桌子上、脸上带着那抹惨然微笑的、仿佛已经死去了的美羽。

我慢慢地用手背擦去了嘴角的血迹,然后对这三个被我亲手拖入了地狱的可悲的灵魂,露出了一个胜利的、满足的、发自内心的微笑。

“现在。”

我说。

“我们扯平了。”

24

我那句如同最终判决般的“我们扯平了”,在小小的公寓里激起一片死寂的回响。

没有人说话。整个世界仿佛都被抽干了空气,只剩下四个灵魂坠入真空的巨大失重感。

最先崩溃的是藤堂彰。

这个永远的校园主角,天生的胜利者,在看清手机屏幕上那张照片后,脸上自信的笑容早已荡然无存。他挥向我的那一拳是他最后的反击,但在我冰冷的宣判面前,他燃烧的怒火瞬间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恐惧。

他终于看清了眼前这由他一手造成的荒诞地狱。

他看着那个曾被他懦弱抛弃的前女友月岛美羽,又看着那个他真心喜爱却被他间接伤害,现在已然出轨的现女友新名灯里,最后看着那个因为他而从善良受害者蜕变成冷酷复仇恶魔的我。他那属于“主角”的骄傲自尊,被这无法挽回的因果报应彻底碾碎。

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他用一种充满了血丝的复杂眼神最后深深地看了灯里一眼,然后转身,像一头被打断脊梁的战败雄狮,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间公寓。

他是第一个逃离这个修罗场的人。藤堂彰是个懦夫,一如既往。

接下来是灯里。

藤堂彰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的那一刻,好像有人从这间狭小的公寓里抽走了最后一丝空气。灯里原本撑着桌边的手再也用不上力,整个人像被剪断线的木偶一样,顺着桌脚缓缓滑坐到地上。

她一向像太阳一样明亮的脸,此刻被泪水冲刷得一塌糊涂。睫毛上挂着没来得及掉下来的水珠,粉底和睫毛膏在脸颊上留下两道难看而狼狈的痕迹,完全看不出任何“元气女主角”的影子。

她终于把所有事情串了起来。

她明白了我是如何利用她的善良——在她第一次拉着我走出图书馆时,如何在心里记下她的反应,把“太阳”的轨迹一笔一笔写进剧本。

明白了我是如何利用她的同情——在那无数次深夜的聊天里,我有选择地挑出最伤人的片段讲给她听,直到她相信“只有她能救我”。

明白了我如何利用她那份超越友情的爱——每一次“我撑不下去了”的消息,每一次“你在就好”的叹息,都是为了把她推向一个更危险的位置。

她明白了,我不是她需要拯救的恋人。她只是我用来复仇的道具。一个和美羽一样,甚至比美羽还要可悲的,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的愚蠢道具。

“为什么……”

她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头抬起来。那双一直给人印象是“坚强”“爽朗”的眼睛,此刻像是被人从里面掏空了一样,剩下一圈红色的肿痕和一点还没来得及擦掉的睫毛膏。

“为什么是我?”她盯着我,看着那张在她记忆里曾经和“队友”“同学”“朋友”绑在一起的脸,声音哑得像砂纸,“你明明……你明明有那么多别的选择。”

她的嘴唇在发抖,说话间气息不稳,几乎每吐出一个字,胸腔就要用力抽搐一下。

“你可以……从一开始就不回我消息,”她像是努力从混乱的记忆里一条条往外抽线,“你可以在我们重逢之后,维持只是‘老同学’的关系,你可以……哪怕是在某一次你说你撑不住的时候,随便告诉我一句‘我在骗你’也好……”

她停顿了很久,才把最后那句话挤出来:

“你偏偏……选了我。”

那不是一个指责别人的语气,反而更像是在控诉自己。

在她的世界里,从初中那次八百米的报名开始,“相叶海斗”这个名字就被默默写在了“想要保护”的列表里。而现在,她不得不承认——从某个角度看,是她亲手把那个名字推到了现在这个位置上。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看着这个我童年的朋友,我复仇的共犯,这个被我亲手彻底毁掉的女孩。

有那么一瞬间,我很清楚地意识到,只要我此刻蹲下去,伸手扶她一把,把今天发生的事推到“失控”的范畴里,我们之间仍然有某种可以勉强维持的关系存在。不是恋人,也不是共犯,而是两个人被同一场爆炸波及时弄得伤痕累累后,远远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地转身离开。

但那个念头在心里只停留了不到一秒钟,就被另一个更冷的声音盖了过去。

——已经到这里了。

——现在退缩,只会让这一切变得更可笑。

我把所有复杂的情绪压平,像在念一段判决书一样,说:

“灯里,你忘了吗?”

我的声音平静得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

“当初,正是因为你的出现,美羽才会失去藤堂彰。如果不是你在跑道边递水,如果不是你那时候给了他‘新的可能性’,他不会那么轻飘飘地把她丢下。”

灯里的肩膀抖了一下。

“也正是因为那件事,才有了后来所有的一切。”我继续说,“她掉进了地狱,她决定要报复,他写日记,她写剧本,我被选中——你知道的,这条链子从最开始就没有断过。”

“你是这一切的起因。”

我刻意停顿了一下,让这一句在空气里停留久一点。

那并不是全部的真相。我非常清楚,从因果结构上讲,这里面还有无数变量:藤堂的懦弱、美羽的选择、我的同意与否。但在这个被我亲手安排好的“最终场景”里,我选择只把一部分因果亮出来,把其它所有变量都推到阴影里。

“所以,”我说,“由你来为这场戏剧画上句号,这才叫真正的公平。”

“公平……”她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像是在咀嚼一块难以下咽的铁片,“你觉得,这样,就叫公平了?”

她笑了一下。那不是灯里平时会发出的笑声,而是某种已经被逼到墙角的人,最后挤出来的冷笑。笑容在脸上挂不到一秒,就被抽干,留下的是空白。

“原来我在你心里,是‘起因’啊。”她低声说,“不是朋友,不是……喜欢你很久的人,只是‘起因’。”

她并没有再反驳我的逻辑。因为从她的角度看,这套说辞很难推翻——事实就是她当年跑得太快,撞进了别人设定好的剧本里。事实就是她这次又跑得太快,追上了一个原本不该追的人。

我的话,像最后一把无情的铁锤,彻底击碎了她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她不再哭了。眼泪仿佛在那一刻被全部用尽。她只是瘫软在地,背靠着沙发,腿蜷起来,双手环抱住膝盖,把自己缩成一团。

她用一种看着陌生怪物的眼神看着我。那眼神里已经没有了愤怒,没有了控诉,甚至连“你怎么能这样”这种最基本的质问都没有,只剩下一个事实:她终于明白,自己喜欢了那么多年、曾经以为“总归不会伤害自己”的那个人,已经走到她完全无法理解的位置上去了。

然后,她便不再动,也不再说话。

就像一个被摔碎了的、美丽的玩偶,静静地躺在这片狼藉的废墟之中。我看着她,胸口某个地方隐隐一缩,却被下一秒涌上来的冷硬感压住。这一刻,我已经无法分辨,那一点缩痛是为了她,还是为了那个我亲手扔进火里的“相叶海斗”。

公寓里陷入了一种比死亡更沉重漫长的寂静。曾经充满了甜蜜与谎言的薰衣草香气似乎也早已消散,空气中只剩下一片冰冷的虚无。

不知过了多久,趴在桌子上的美羽终于用一种嘶哑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开口问我。

“……你满意了吗?”

满意?

我看着眼前这片由我亲手创造的一片狼藉的废墟,看着那个被我折磨到不成人形的、我曾经爱到愿意为她付出一切的女孩。我又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那依旧在隐隐作痛的嘴角。

我本该感觉到大仇得报的巨大快感,我本该感觉到正义得到伸张的无上愉悦。

但是,没有。

什么都没有。

我心中那曾经被仇恨火焰所填满的巨大空洞,在火焰熄灭之后,剩下的……依旧是空洞。

一种比过去更加深不见底的、无边无际的虚无。

我没有回答她。我只是慢慢地走到她的身边,在她旁边的椅子上缓缓坐了下来。

我看着她。

她也看着我。

我们像两个在世界末日之后幸存下来的最后的人类,相互凝视着对方那同样空无一物的绝望灵魂。

25

时间在这片由我亲手构筑的死寂废墟中,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一分钟?还是一整个世纪?

桌边那具几乎已经塌陷在地板上的身影,忽然动了一下。

趴在桌上的美羽,慢慢地,用一种仿佛是生了锈的机械一般的僵硬姿态,直起了身体。

她没有再哭。

那双早已被眼泪反复洗刷过的、红肿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一片比我心里的那个空洞还要更深、更黑的虚无。那不是愤怒,不是怨恨,而是一种纯粹到近乎透明的空白——好像连“情绪”本身也被烧成了灰。

她晃了晃,扶着桌角站起来,像是在努力回忆“人应该怎样用两条腿站着”这件事。然后,以一种梦游般的平静,走向沙发旁边,走向那个被她随手放下的手提包。

灯里一直缩在客厅另一侧。

在我亮出日记和照片之后,她就再也没有挪过步。她背靠着墙,双膝蜷起,双臂抱着腿,像一个试图把自己缩进尽可能小的空间里的孩子。

刚才的哭声已经停了,却不是因为事情变得可以接受,而是因为她的嗓子已经发不出声音。

此刻她只是抬起头,呆呆看着美羽走过去,身体跟着一颤,像是本能地想去拉住她,又立刻意识到自己已经失去了所有资格,只能把手指死死掐进自己的大腿。

我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一切发生。

像一个站在观众席最后一排、已经看完整场戏剧、却迟迟不愿离场的旁观者。我明明站在舞台中央,却突然生出一种“自己其实只是在看别人演戏”的错觉。

美羽在包里翻找了一阵,发出塑料与布料摩擦的细碎声。很快,她拿出了一本本子。

那不是我在箱子里找到的那本深棕色旧日记。而是一本天蓝色的,封面上压着细小星辰暗纹的全新笔记本。

她抱着那本书,重新走回桌边。

她没有看我。只是很安静地把日记放在桌上,翻到某一页——那一页早已被书签悄悄标记好。然后,像我刚才对她做的那样,轻轻推到我面前。

从我的角度,可以看到那熟悉的、清秀的字迹。

但这一次,它不再是模仿某个人、带着生硬装出来的“文学腔”。 每一个字都像她说话时的语气,带着她自己的节奏和停顿。

我低头,看向那一页最上方。

【八月三日 天气:阴转晴】

“他吻了我。在水族馆,在那些像银河一样的水母中间。我本该按照计划‘表演’我的羞涩,但是我的心跳却彻底地失控了。他说:‘我会是你的光。’……藤堂彰,从来没有对我说过这样的话。相叶海斗,你这个我亲手挑选的‘道具’,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么温柔的话……我有点害怕。”

我的手指指腹轻轻蹭过那行“害怕”的笔画。

指尖很冷。

那种冰冷竟然让我产生了一瞬间的错觉——好像那天水族馆里的灯光重新亮起,我看到的是一个不仅仅是在执行计划的女人,而是一个第一次被真正看见的人,站在那片蓝色光影里,不知所措地颤抖。

我继续往下翻。

第二页,是我在她那场高烧之夜,为她煮出那锅灾难般白粥的记录。

“他煮的粥真的很难吃(笑)。但是我还是一口一口地吃掉了。因为我知道,他是用尽了他所有的能力,在努力照顾我。每一次他摸我的额头,我都想抓住他的手,不让他离开。……我从来没有被谁这样照顾过。原来,被人当成需要被照顾的对象,是这么令人安心的一件事。”

那天夜里,我以为自己只是第一次体会到“被需要”的满足感。 在她的描述里,我成了某种“奇迹般的体验”。

我翻到她为我做剪贴簿的那一页。文字几乎都是我从未听她说出口的内容——她如何一个人蹲在地板上剪贴照片,如何因为找不到合适的标题卡纸而跑了三家文具店。

再往后,日期跳到了十月下旬。

那正是我发现她旧日记秘密之后,开始对她进行“复仇表演”的时期。

【十月二十七日 天气:晴】

“最近的海斗,温柔得像一个不真实的梦。他好像,比以前更爱我了。他会记得我说过的每一句话,会把我照顾得无微不至。我感觉自己,像被泡在蜜罐里。这就是……被全心全意爱着的感觉吗?我那颗因为过去的罪恶感而惴惴不安的心,好像都被他的温柔彻底抚平了。我好幸福。幸福得有点害怕。”

我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停顿了。

我那自以为是的“完美的表演”—— 那些我以为锋利到足以割伤她的手势和台词, 在她眼里,竟然是抚平她罪恶感的“温柔”。

在我刻意安排的每一次“贴心”、每一声“不用道歉”里,她读出的不是算计,而是“他还是那么爱我”。

我继续翻页,手指有点抖,翻到下一页时甚至扯皱了纸角。

【十一月十六日 天气:多云】

“今天,社团的学长发消息约我聚餐。我下意识地拿给海斗看,以为他会像以前一样,有点小小的吃醋。但他没有。他只是微笑着,让我去玩,说他相信我。那一瞬间,我真的被他那份宽广的爱,深深地打动了。他已经这么信任我了吗?信任到我都感到心虚。美羽,你这个骗子,你怎么配得上,这样好的海斗……我越来越想向他坦白一切了。”

我那因为内心早已麻木而表现出的“全然冷漠”,在她眼中竟然是最伟大的“宽容的爱”。

那天晚上,我只是在想:“再演一点,再冷一点,让你自己吓自己。”而她用自己的罪恶感,把那一点冷误读成了“我终于不再占有你,而是完全信任你”。

我感觉自己像个滑稽的小丑,狂热地在镜子前练习每一个表情,并为自己的技巧沾沾自喜,结果观众全程都以为那是在表演一出认真的悲剧。

我翻到了最后一页。

日期,是昨天——十二月二十三日。

“明天就是平安夜了。海斗为我准备了惊喜,他说那是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晚餐。

我知道我不能再等下去了。

我不能再让这个我深爱着的善良的男孩,继续爱着一个由谎言所构筑的幻影。

明天,等晚餐结束,我就要告诉他一切的真相。

我会将那把审判我的刀亲手交到他的手上。我会跪下来请求他的原谅。

即使他永远都不会原谅我。

即使他会用我这辈子都无法想象的最冰冷的眼神看着我,然后转身离去。

我也心甘情愿。

因为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这是我这个罪人应得的惩罚。”

…………

我慢慢地合上了那本天蓝色的日记。

刚才那个被我塑造成“审判官”的自己,在这一刻,像纸糊的假人一样轰然倒塌。

我那颗早已被复仇的火焰烧成坚硬焦炭的心,被这迟来的、温柔的、真实的坦白,从内部一击,碎成了粉末。

我都做了些什么?

我以为我是在向一个冷酷的女演员进行一场正义的审判。以为自己站在道德高地上,把她推入她曾经为别人准备好的深渊。

却原来——

我只是,用最残忍的方式,亲手处刑了一个正准备向我跪地忏悔的、爱我的灵魂。

天蓝色日记本的边缘,还留着她翻动时压出的细小折痕。那不是一个冷血复仇者的笔记,而是一个拼命想把自己从“导演”位置上拉下来的人的遗书。

如果晚餐时我能真的相信她是真心的,如果在她说“好幸福,幸福得有点害怕”的时候,我有哪怕一瞬间愿意接住那份恐惧,不掏出那张床照,不把所有人一起推上这个舞台——那么一切,都还有机会,被叫停,被重写,被重新命名为“我们犯过错,但还来得及修补”。

可是,现在,已经太晚了。

桌对面,灯里一直看着这一切。当我翻到最后一页时,她的身体微微向前倾了一下——好像想凑近一些看清楚那段文字,又在看到“跪下来请求他的原谅”那几行时,整个人猛地顿住。她的手慢慢地捂住自己的嘴,肩膀开始剧烈地发抖,眼睛里涨满了新的泪水——这一次,她哭的对象不再只是“自己”,而是眼前这两个人共同毁掉的一整个可能的未来。

“……她也想要停下来的啊……”她几乎是无声地喃喃了一句,声音轻得连她自己可能都没有察觉到。

我才是那个最可悲的小丑。

我曾经引以为傲的“完美对称”的复仇,曾经反复在脑海里排练的“绝对公平”的结构,在这一刻,全都变成了一个极致荒诞的黑色笑话。

“啊……”

我的喉咙里发出一个不似人声的声音。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先是在胸腔里闷了一下,然后炸裂成一串破碎的音节。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再也无法维持那张属于“审判官”的冰冷假面。我像个真正的疯子一样,双手狠狠抓着自己的头发,指甲掐进头皮,发出撕裂般的嘶吼。

一声又一声,直到嗓子里只剩下燥辣的疼痛。

我眼前一片模糊,眼泪、汗水、甚至唾沫混在一起,模糊了桌上那本天蓝色封面的轮廓。

我崩溃了。

我看着眼前那张同样满是泪痕的美羽的脸。她此刻的表情,很奇怪地并不完全像“被审判的罪人”,更像是某种意义上的“目击者”——目击自己亲手写下的告白,被人当作证物展示出来,又在现场亲眼看着那封告白如何反噬了所有人。

我伸出手,似乎想像过去无数次那样,去触摸她的脸,替她擦掉眼角的泪水。手伸到半空,却停住了。

我已经没有那个资格了。

我——这个亲手将我们之间最后一丝救赎的可能彻底毁灭的怪物。这个为了证明自己不是“道具”,结果把自己变成了最残忍操偶师的人。

我的手在半空中无处安放,最后只能无力地垂下。

在这一刻,在这间充满了薰衣草香气,却再也不会被人称作“家”的房间里——没有任何一句道歉、任何一个拥抱,能够改变已经发生过的事。无论是对她,还是对灯里,还是对那条早已被我亲手点燃的时间线。

幕间三

「致读者 ~ 在终幕拉开之前」

故事的审判已经结束。舞台之上一片狼藉。

而你,相叶海斗,作为这场悲剧唯一的导演,正站在废墟的中央,面前是三条通往“明天”的、截然不同的道路。

第一条路,通往月岛美羽。

回到那座,由你亲手摧毁的、名为“家”的牢笼。与那个欺骗了你,却也最终真实地爱上了你的最初的罪人,一同在爱与恨的灰烬中,度过永恒的、无声的余生。

这是一种,相互凝视着对方的罪孽,用仅存的爱,作为彼此唯一的养分,共同沉沦的“共生”。

第二条路,通往新名灯里。

去寻找那道,被你恶意亲手熄灭的“太阳”。去面对那个,因你而可能再也不会完全相信光明的无辜灵魂。去请求一份你永远都不配得到的“原谅”,去承认自己是那个曾经亲手把她推入黑暗的人。

这是一种注定要孤独地背负着所有罪,却仍旧试图朝着“救赎”迈出哪怕半步的远征。

还有,第三条路。

那是一条不通往任何人的、向内折回的道路。你不会再伸手去抓住谁,也不再把“有人原谅我”当作活下去的前提。你会独自一人回到内心的废墟,在那片被自己亲手烧得坑坑洼洼的土地上,承认自己确实做过那些事,也承认那些事永远不会被抹消。你学着在瓦砾之间搭起简陋的棚子,一边背着罪,一边把日子一天一天过下去。

这是一种不再幻想重来、不再装作不是自己的慢性赎罪——在彻底粉碎的地方,试着和那副丑陋的倒影共处下去,既不原谅自己,也不再让那一夜成为你唯一的定义。

这三条路,分别通往——共沉沦的地狱,求宽恕的炼狱,以及一座需要用一生去学会如何与之共存的废墟。

终幕拉开之前,请问一问你自己。

如果你是相叶海斗,你会走向哪一个“明天”?

A

「美羽 version ~ 我们无处可逃的明天」

「这是他选择留在美羽身边的世界。」

那个充满了尖叫、哭泣与审判的平安夜,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久到季节已经完成了一次完整的轮回。窗外去年凋零的樱花,今年又开了。粉色的花瓣在春日和煦的风中打着旋,缓缓飘落在人行道上,被匆忙的鞋底踩碎,又很快被下一阵风带走。

世界依旧温柔而有序地运转着。便利店按时上新季节限定,电车依旧在同一条轨道上准点进站出站,校园里的社团活动照常招新、退部。仿佛那晚的一切,都只是某个角落里悄无声息发生过的噩梦,与整个城市无关。

但我们都再也回不去了。

灯里消失了。

在那晚之后,她就像人间蒸发。她换了手机号码,退出了所有社团,最后有人小声提起,说她办理了休学,离开了这座城市。她像一阵过于明亮,以至于灼伤了所有人眼睛的风——来过,然后消失在某个转角,没有给任何人留下一个可以确认“她还好不好”的坐标。

听说,藤堂学长也在那之后不久,通过家里的关系办理了退学,出国去了。他没有举行什么告别会,没有向任何人解释,只是某一天名字从名单上消失了。像个从战场上仓皇逃窜的将军,丢下了他所有的勋章和旗帜。他和灯里一样,选择从这场由自己亲手点燃的大火中,彻底逃离。

他们都逃了。

只剩下我和美羽,依旧被困在这里。

困在这间曾经是“天堂”,后来是“法庭”,如今只是一个“容器”的小小公寓里。

我们像两只被困在同一个笼子里的、伤痕累累的困兽。我们不再相互撕咬,也不再相互依偎,只是在一种近乎“禅定”的、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日复一日地共同呼吸着同一片名为“绝望”的空气。

那台曾经让整个房间都弥漫着薰衣草香气的香薰机,早在冬天刚过的时候就被我扔掉了。那本她为我做的、记录着我们虚假爱情的剪贴簿,也在某个深夜,被她亲手连同旧日记一起塞进了垃圾袋,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我们把所有可以“丢掉”的过去都丢掉了。剩下的那些,丢不掉的,只能继续活在我们身上。

我们依旧睡在同一张床上。背对着背,中间隔着一个可以埋葬整个宇宙的冰冷缝隙。

我们依旧坐在同一张餐桌上吃饭,沉默地咀嚼着味道平平的晚餐。偶尔筷子会不小心碰在一起,两个人都会像被电到一样下意识缩回,然后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继续吃。

我们甚至依旧会对话。

“今天轮到你扔垃圾了。”

“嗯。”

“酱油快用完了。”

“我上完课回来会买。”

我们的交流仅限于此。精准、高效,不带任何多余的情感,就像两个合租了很多年的室友,早已对彼此的一切习以为常,却再也提不起任何好奇心。

爱?恨?这些过于激烈的词语,早就不适用于我们了。

我,是她那场幼稚复仇的最终产物;是灯里那份纯粹善意的无辜墓碑;也是藤堂彰那份傲慢与懦弱的迟到判决书。

而美羽,她是我所有罪行的唯一见证者、共犯,和永恒的枷锁。

我们的关系变成了一种更加稳固,也更加绝望的共生形态。我们谁也离不开谁——并非因为爱得有多深,而是因为没有任何一个人有资格、也没有足够的力气,再从这片废墟上独自站起来。

一个春日的黄昏,我们像往常一样坐在餐桌两侧,慢慢吃着已经不太热的晚餐。窗外的天空被晚霞染成了一片绚烂而悲伤的紫红色,光线斜斜地照进来,在桌面上投下一块温柔却冰冷的亮斑。

“海斗。”

她突然开口叫了我的名字。

这是很久以来,她第一次在“必要交流”之外叫我。她的声音很轻很平,像是一潭再也不会起波澜的死水,却又带着一点极其细微的颤动。

我没有立刻看她,只是停下了筷子。

“我们……”她顿了一下,像是在确定自己有没有说错词,“……回不去了,对吧?”

这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问题。更像是把一个早已不言自明的事实,用语言重新确认了一遍。

我在足以让空气变得黏稠的沉默之后,终于也开口。

“嗯。”我说,“回不去了。”

她对这个答案并不惊讶,仿佛早在无数次失眠的夜里已经对自己说过同样的话。她只是慢慢低下头,一滴透明的液体无声地从她眼中落下,掉进了那碗已经温度全失的白米饭里。

那滴泪水立刻消失在蒸汽中,好像从来没存在过。

“但是……”

她用一种比哭泣还要更悲伤的声音继续说。那声音轻得仿佛只要窗外多吹来一阵风,就会被彻底吹散。

“……我还是爱着你。”

这是她那场迟到太久的最终坦白。也是她对这个早已变成“怪物”的我,所能做出的最残忍、也是最真诚的告白。

那不是谎言。在读过那本天蓝色日记之后,我已经再也没有去质疑这份爱的资格——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有资格说出这句话,那大概只剩下她。

我的心脏——那颗我以为早在那个平安夜就彻底死去的石头,在听到这句话时,竟然隐隐传来一丝久违的痛感。

不是针扎那种锐利的疼,而是一种被迟到的真相轻轻敲了一下之后,残余的麻木边缘碎裂开来的钝痛。

我慢慢地转头,看向她。

这是很久以来,我第一次如此认真地凝视着她。她瘦了很多,锁骨突出得让人心里发紧,脸色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那双曾经像小鹿一样装着整个银河光点的眼睛,如今只剩下一片望不到底的死寂的灰。

那个我曾经深爱过的天使,那个我曾经恨不得亲手推下地狱的恶魔,都已经消失了。坐在我面前的,只是一个和我一样,被困在时间废墟里,无处可逃的可悲灵魂。

“……我知道。”

我听见自己开口。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在木板上摩擦,却没有再像那晚一样失控。

我看着她,犹豫了很久,才用尽了我余生最后、也最真实的一点力气,对她说出了三个早已失去所有甜蜜含义的字。

“……我也是。”

这三个字不再是一种承诺,也不是请求。它只是一个报告:

——是,我们仍然在彼此身上保留着那份爱。

——是,这份爱已经无法带来救赎,更不会带来解脱。

它只是我们确认彼此还一同活在这座地狱里的,唯一证明。

说完,我拿出了手机。

当着她的面,我点开了那个被我命名为“审判”的云端网盘。 这些,曾经是我引以为傲的战利品,是我用来审判她的冰冷法典。在读天蓝色日记之前,我甚至会在无聊的深夜里,反复打开这些文件夹,看着那些照片和影像,像复习一场自己导演过的杰作。

而现在,它们只是一面面同样映照出我自己丑陋嘴脸的镜子。

我打开【证据A】的文件夹,看着那些记录了她所有罪行的日记照片。照片里的字迹仍然清晰,每一个笔画都能让我想起她当时写字的姿势——趴在桌上,背微微弓着,左手压着本子右上角。 我按下了“删除”。

我又打开【证据B】的文件夹,看着那些记录了我所有背叛的床照。画面里的两个人已经像别的物种,我冷静地在脑中承认:“这是我做的事。”然后也按下了“删除”。

【是否确认永久删除?此操作不可恢复。】

屏幕上跳出的这行字,让我忽然觉得好笑。有哪一件发生过的事,是“可恢复”的呢?

我按下了,“确认”。

所有的“证据”都消失了。因为它们早已不再重要。

这片废墟之上,不再需要更多的武器。我们已经把彼此伤到连“谁更错一些”都失去讨论意义的地步。

审判早已结束。而我们将用接下来所有漫长的、永无止境的明天,去服完我们那永不结束的最终刑期。

我把手机静音,屏幕关掉,放在桌角。

房间里再次恢复了那种熟悉的死寂。只剩下墙上挂钟的秒针在滴答作响,提醒我们时间仍在向前走——不管我们有没有能力跟上。

窗外的樱花开得那么美,那么灿烂。在看不见的地方,新的叶芽正在生长,新的故事正在开始。对任何一个路过这里的行人来说,明天的确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崭新开始。

但只有我们知道。

我们的明天,早就永远停留在那个,无法回头的冬夜。

(完)

B

「灯里 version ~ 我们曾走失的明天」

「这是他选择去找灯里的世界。」

那个充满了尖叫、哭泣与审判的平安夜,像一场将一切都焚烧殆尽的大火。

藤堂彰第一个仓皇逃离火场。灯里在看到我那同样崩溃、丑陋的姿态之后,也像是在逃离某种瘟疫一般,从这座城市里消失不见。最后,连美羽也在那无尽的沉默对视中,选择了离开。

整座世界,最终只剩下我,和那片由我亲手点燃、如今冷却成灰的废墟。

【一年后】

春天再次来临。

樱花如期开放,花瓣如期飘落。只有那些与我有关的东西,停留在原地。

我退了学。

我无法再回到那个充满回忆的校园,无法再坐在图书馆的角落里假装自己只是个普通学生。我卖掉了所有哲学书,把曾经引以为傲的一整排书架变成几摞纸箱。然后,在一间离原先住处很远的小物流公司里,找了一份几乎不需要开口说话的仓库管理员的工作。

我成了一个活在白昼的幽灵。每天穿着统一制服,搬箱子、扫码、登记,按时上下班,和任何一个路过我的人擦肩而过,却不会被任何人的记忆留下痕迹。

我不再去思考那些关于“存在”与“虚无”的宏大命题。因为我的人生,只剩下一片最具体、也最沉重的虚无。

我的复仇,成功了吗?

是的。成功得无与伦比。

我用最残酷的“对称”,把曾经伤害过我的人、被我伤害过的人,以及自己全部拖入了地狱。我满意地扳平了所有账,把每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谁也没便宜谁。

然后,我也同样把自己彻底囚禁在这座地狱里。

我时常会在深夜惊醒,坐在陌生出租屋的床边,大口喘气。我会想起美羽把那本天蓝色日记递给我时,那双已经什么都不敢期待的眼睛。我更会想起自己读完最后一页之后,那一声不似人声的悲鸣——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却又无可辩驳地印在了我的喉咙上。

我曾经以为自己是“审判官”。手握证据,操纵灯光,决定谁先被推出舞台。

现在我才明白,我只是一个亲手处刑了那份迟来的“真实”的,最愚蠢的小丑。一个比他们所有人都更卑劣、残忍、无可救药的罪人——甚至连“请求宽恕”的资格,都有些说不出口。

直到那一天,我在电视的地方体育赛事新闻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新名灯里。

她代表着另一座城市的市民跑团,获得了女子组半程马拉松冠军。

报道的照片里,她穿着一身崭新的运动服冲过终点线。脖子上挂着号码牌,鞋上沾着水渍,脸上是汗水和一种我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表情——坚毅、专注、平静。

她没有笑得像从前那样夸张,也没有那晚那种被逼到绝境的崩溃。她只是稳稳地站在终点线上,像是在对自己说:“再一步就好了。”

她还在奔跑。

她没有被我彻底毁掉。她没有像我以为的那样,被那晚的火烧成灰。她依旧在努力地向着她的“明天”奔跑,只是换了一条跑道,换了一座城市,换了一群观众。

这个认知,像一把迟到太久的钥匙,轻轻拧动了我那颗早已被内疚与悔恨彻底锈死的心。

我做出了一个决定。

我要去见她。

不是为了寻求原谅。我知道自己不配。

只是为了完成一件,早就欠了她很久却一直不敢做的事——一次最真诚、也最卑微的道歉。

我在新闻里反复看了那条跑道,记住了背景里那座沿海城市的小型体育公园。查地图、问路线、坐电车、再换巴士。花了一整个周末,我终于站在了那条跑道旁边的栏杆后。

那是一个黄昏。夕阳把海面染成了一片温暖的橘红色,海风带着一点盐味,吹在脸上有一种不太真实的刺痛感。

灯里在跑道上跑完最后一圈,慢慢减速,停在终点附近做拉伸。 她现在的动作比高中时更利落,呼吸也更稳。如果不是我亲眼看见那晚发生过什么,我可能会以为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市民跑者,在认真完成日常训练。

我一步一步地走向她。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很清楚自己不该得到任何宽容,却仍旧厚着脸皮走了过来。

“灯里。”

我叫了她的名字。

她明显地一僵,仿佛有人用力在她背上敲了一下。她缓缓转身,视线从我脚尖一路往上移,最后停在我的脸上。

在看到我的瞬间,她脸上那种训练结束后的放松表情瞬间被抽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克制的疏离——不再是曾经那个会朝我挥手喊“队友”的太阳,而是一个被火场活生生推出来的幸存者,站在安全线后面,看着曾经引爆炸弹的人。

“……有事吗?”她开口。

她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冬日海面上一片不起波澜的灰蓝色——看起来安宁,却冷得让人不敢踏进去。

“我……”我刚开口,就发现自己的嗓子比想象中更干。那些在脑子里反复演练过无数次的话,到了嘴边都变得笨拙而苍白。

最终,我什么都没解释,只是对着她深深地鞠了一躬。

“对不起。”

我说。

声音在鞠躬的姿势里闷得有点变形,却仍旧清晰地落在空气里。

“我……用我那自以为是的‘公平’,把你当成了复仇的道具。那场复仇,从一开始,就是一场毫无意义的、荒诞的闹剧。”

“我不只是罪人。”我勉强笑了一下,那笑意连我自己都觉得刺眼,“我还是个无可救药的傻瓜。”

“我不是来请求你原谅的。我只是……只是想亲口对你说一声——”

“……对不起。”

我说完了。

海风从海面吹过来,带着一点冷意,吹得我微微打了个寒战。 我不敢抬头,只是维持着那个几乎九十度的鞠躬姿势,等待着她可能会给出的任何宣判。

也许是一句冰冷的“走开”。也许是一个毫不留情的耳光。那都是我在出发前给自己安排好的“合理结果”。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

最终,我听到了她的一声长长的、仿佛把所有过去都吐出去的叹息。

“……海斗。”

她叫了我的名字。

“你抬起头来。”

我缓缓直起身子。

她看着我。那双眼睛里没有了当初的耀眼光芒,也没有了那晚的绝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经历过狂风暴雨之后才会有的、安静而疲惫的清澈。

“我恨过你。”她说,“恨到每天都想着要用比你更残忍的方式,把你也拖进我心里的那个坑里。”

她的嘴角轻轻勾了一下,那笑容里没有任何愉快,只是一种对过去自己的温柔嘲笑。

“但是后来,我发现,恨一个人,太累了。”

“它就像往跑鞋里灌满了铅。每迈一步,脚底都在痛。我跑不动了,连呼吸都觉得有重量。”

她转头看向远方的海平面,风把她额前的乱发吹乱,她也懒得整理。

“所以,”她轻声说,“我原谅你了。”

“不是为了你,海斗。”她转回视线看向我,“是为了我自己。”

“为了我还能继续向前跑。”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原谅”这个词在她嘴里有了一个全新的含义。 它不再是某种无条件的恩赐,而是一种自我保护——她选择放过我,只是因为如果继续恨下去,她会被那份恨拖得再也跑不起来。

那天之后,我们没有再主动约见面。

我只是偶尔会在她可能会出现的那条沿海跑道旁,远远地站在栏杆后,像一个不再打扰的、彻底退场的观众。

看她一次一次地超越过去的配速,看她和新的队友一起在终点线前击掌,看她在拉伸时和别人笑着聊天,看她那张脸上一点一点重新亮起属于她自己的光,而这一次,那光里不再有任何关于我的影子。

又一个春天。

我鼓起了比一年前来这里更大的一次勇气,再次来到那条跑道。

这一次,她已经结束了训练,正和队友说笑。看见我时,她明显愣了一下,但很快用一个礼貌而疏远的笑容遮过去,对队友说了句“我先过去一下”,便朝我走来。

“那个……灯里。”我努力让自己听起来像一个普通同学,而不是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幽灵,“如果,可以的话……”

“这个周末,要不要,一起去看看巨人队的比赛?”

话刚说出口,我就有点后悔自己的鲁莽。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立场发出这样的邀请,也不知道她会不会觉得这是某种“旧情难了”的无理要求。

灯里看着我。

她看了很久很久。久到我几乎已经准备好听见拒绝,甚至已经在脑子里替她想好了台词:“我现在有别的安排”;“我们还是不要那样比较好”。

最终,她却只是缓缓露出一个久违的笑容。

那个笑容不像初中操场上的那种肆无忌惮,也不像平安夜之前那些带着心虚的温柔。更像是春日午后穿过云层的一点阳光——温暖,但不过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距离感,却又真实地落在皮肤上。

“……好啊。”她说。

我们并肩走在体育场外的道路上,朝地铁站方向走去。中间隔着一个谨慎的、安全的距离——既不是恋人,也不是陌路人,更像是两条曾经交错缠绕,如今在经历断裂之后,终于学会如何平行前进的轨迹。

我知道,我们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我知道,我在她心里留下的伤痕,像一条永远不会完全愈合的疤,会随着季节变换隐隐作痛。而我在自己心里留下的那条伤痕,也是一样。

但是,明天终究还是会到来。

我不能假装自己配得上被置于她身边的那串“未来”的列表里。我能做的,顶多是尝试用我余下的全部人生,去试着成为一个不再把任何人当作“道具”的人。

以一个即使永远无法企及她那份光芒,却仍愿意在她奔跑的方向上,老老实实跟在后面、把自己的影子拉长的方式——

追随着那道光。

那就已经足够了。

(完)

C

「海斗 version ~ 我与我的废墟」

「这是即便谁都没选,他一个人往前走的世界。」

那个冬夜之后,我并没有立刻崩溃。

也没有立刻重生。

只是像一块被火烤过、表面结了一层脆壳的石头,被丢在原地,既滚不动,也碎不开。

平安夜之后的几天,我们三个人很快从彼此的生活中消失。

灯里没有再来过那间公寓。她的 LINE 头像从聊天列表里悄无声息地暗下去,后来直接变成一条无法送达的灰线。

美羽在那之后收拾了东西,搬离了我们曾经叫作“家”的地方。她没有留下任何戏剧性的告别,只是在餐桌上放了一串钥匙和一张只有一句话的纸条——连道歉都没有写,仿佛连“对不起”这种词,都已经不再适合用在我们之间。

我没有去追任何一个人。

也没有再给她们其中任何一位发过消息。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像一个从刚刚倒塌的建筑里侥幸爬出来的人,靠惯性活着。

我还去学校,却听不进任何课;还坐在图书馆,却连书页都翻不动;夜里回到那间忽然空掉一半的公寓,在只有一支牙刷的洗漱台前发呆。

失眠、做噩梦、突然在街上蹲下去喘不过气——这些症状轮换着出现,久到我甚至懒得再为它们找名字。

大概过了三个月,或者更久一点,我的身体开始对这种长期高压做出本能反应:头疼、胃疼、发烧,病得连起床都困难。

那一次病倒之后,我突然意识到,如果再继续这样半死不活地拖下去,大概也不会迎来“报应”或者“救赎”,只是单纯地坏掉而已。

于是我做了一些不那么光彩,但在现实里十分常见的选择: 退学、搬家、断联。把那间公寓的租约转给了新的房客,在校内的所有社团、课程群里默默退群,和家里编了一个“身体状态不好想先休息一阵子”的理由。

然后,一个人搬到远一点的地方,在一家公司从最基础的辅助工作做起。

我以为那样做是在逃避。现在想来,更像是某种低配版的“重启”,只是系统里的错误信息全都被打包放进了回收站,而没有真的被清空。

【将近十年后】

又是一个冬天。

准确来说,是我二十九岁那年之后不久,一个接近三十岁的冬日下午。

东京的冬天一如既往地冷,风从高楼之间钻过来,带着一点灰尘,把围巾缠得再紧也还是觉得脖子发凉。街上的行人裹着厚重外套,在黄灯亮起前匆匆穿过斑马线,仿佛一旦慢下来,就会被这个城市的节奏甩在身后。

我从地铁口出来,照例往右拐,去那家我已经连续三年光顾的连锁便利店买晚饭。公司离这里不远,是一栋外墙毫无特点的写字楼。我在里面做着一种可以被任何人替代的工作——整理资料、回复邮件、在会议上点头。没有人会特别记得我是谁,就像当年在学校里那样。

这几年,我过得很安静。没有复仇,也没有爱情。偶尔会有同事在喝多的时候拍着我的肩说:“相叶君你做人太认真了,要不要考虑交个女朋友?”我就笑笑,说“太麻烦了”,然后帮对方叫出租车。

我没再联系过美羽,也没再尝试打听过灯里的消息。

我很清楚,任何一个主动伸出的“你还好吗”,都可能把所有人拉回那个已经烧尽的夜晚。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曾经天真地以为,时间会帮我自然地淡忘一切;后来才发现,时间做的更多的是帮你把伤口包起来,让你在大部分日子里忘记它的存在,直到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又被戳一指,提醒你它从来没长好过。

有时,我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她们:想起美羽在天蓝色日记里写下的那些话,想起灯里在跑道上的背影。那种想起不会形成明确的画面,只是一团淡淡的灰,从心里某个角落飘起来,又落下去。

那天,我本来打算照常走进便利店,买一份加热便当和一罐啤酒,再顺手拿一本没什么人看的小杂志,给自己找一个不需要过度思考的夜晚。

就在我走到斑马线前的时候,红灯亮了。

我停下脚步,和一小群陌生人一起站在白线后等待。对面的人行道上也聚集了一群人。有人提着购物袋,有人牵着孩子,有人看手机。一切都普通到不能再普通。

然后,我看到了她。

她站在人群的前排,戴着一顶简单的毛线帽,围巾拉到鼻子下方。运动外套换成了更成熟一点的长款大衣,头发比印象中稍微长了一些,扎成低马尾垂在肩头。她的姿态还是那样——站得很稳,重心偏向左脚,右脚微微点地,像随时准备迈出下一步。

新名灯里。

我没有立刻确信是她。只是那一瞬间,眼睛像是被某种早已熟悉的颜色刺了一下。然后所有细节开始对上:走路的节奏、整理围巾的动作、听别人说话时微微侧头的习惯。

她身边站着一个五六岁左右的小女孩。

小女孩抓着她的手,另一只手紧紧握着一个小小的布偶。她的毛线帽歪在一边,耳朵冻得通红,脸颊被冬日空气染出健康的红晕。灯里低头对她说了什么,小女孩仰起脸认真地听,然后重重点头。

她们前面一点,是一个男人。

他背对着我站在斑马线另一端,身材不算高大,但看起来很结实。深色大衣、简单围巾、手里提着一个装了晚餐的保温袋。他时不时回头看一眼灯里和小女孩,确认她们有没有被人群挤散。

从这个距离,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看到灯里在他回头的那一瞬间,眼神柔和了下来——那是一种只会对“自己人”露出的表情,里面没有防备,也没有愧疚,只有习惯与安稳。

绿灯亮了。

人群开始往前走。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站到了人流的尾部。

在走到斑马线中央的时候,我听见对面传来她的声音。

隔着车道、隔着风、隔着这将近十年所有没说出口的东西,她的声音还是清晰地钻进了我的耳朵里。

“爸爸在那边等我们。”

她对小女孩说。

小女孩“嗯”了一声,握紧她的手,脚步跟着加快了一点。

那一刻,时间被突然拉长。

我的大脑很诚实地做了一件事——把那句话里的“爸爸”在心里替换成了另一个名字。想象了一下,如果当年的某些选择不同,会不会有一个世界里,这个称呼是指向我的。

然后,我几乎是立刻意识到,这样的想象既不必要,也不应该。 那种念头像一颗刚冒头的杂草,被我用力踩回土里。

在现实的这条时间线上,“爸爸”指的是另一个人。一个没有把她拖进复仇剧本里的男人。一个有资格站在人行道那头,提着晚餐等她们过马路的人。

灯里在带着孩子穿过斑马线的时候,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我所在的方向。

我们的视线在空中相触了一瞬间。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认出我。

也许有,也许没有。

那一瞬间,她的表情没有明显变化。

没有惊讶,没有躲避,也没有刻意的礼貌微笑。

只是略微愣了一下,像是视野里突然出现了一块预料之外的阴影,然后就像旁边的广告牌、电线杆和路灯一样,被她自然地跨过去,继续往前走。

她拉着孩子的手,跟上前面的男人。一家三口的背影在夕阳里被拉长,最后被拐角处的墙壁遮住。

红灯亮了。

人群停下,新的车辆驶过。我站在原地,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感觉到手心被指甲掐出了细细的印子。

我没有追上去。也没有喊她的名字。

没有必要。她已经为自己写好了另一条路的剧本,而那条路不再需要我的任何台词。

我低头看了一眼便利店玻璃门上的倒影。

里面站着一个看起来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男人,脸色有点苍白,眼神里有一圈淡淡的阴影,围巾系得有点歪,手里提着一只便利店的塑料袋。

相叶海斗。

我与我的废墟。

那一整片在某个冬夜塌掉的景象,即便被时间埋了一层又一层, 只要有人无意提起某个名字,只要在街头远远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就会从地下轻微地震动一下,提醒我它仍然在那里。

电车轰鸣着从高架桥上驶过。风把人行道上的广告旗吹得猎猎作响。有人在我身旁打了个喷嚏,小声骂了一句“好冷”。

我提了提塑料袋,走进那家便利店。

门上的风铃响了一声,空调的暖风迎面扑来,架子上的便当整齐排列着,包装上印着限量的冬季口味字样。我从货架上拿起一份最便宜的套餐,又习惯性地走到啤酒柜前,思考要不要换一个没喝过的牌子。

最终,我还是拿了平时那一罐。

走到收银台时,我忽然意识到一件事——那天的擦肩而过,没有让我更痛,也没有让我更轻松。它只是像一面镜子,短暂地照了一下现在的我,让我确认了一件本来就知道的事:

她的明天继续向前延伸。

而我的明天,仍然要与这片废墟一起活下去。

结账,出门,风又涌过来。

我把围巾往上拉了拉,低头看了一眼手机上显示的时间——然后,像过去这些年里无数次那样,把它塞回口袋,向前走去。

(完)

外传

「藤堂彰 ~ 那莫名其妙的倒霉事」

我叫藤堂彰。如果人生是一款游戏,那我开局抽到的,毫无疑问,是SSR级别的卡。

长相、家境、运动神经……我不知道,这玩意儿是怎么分配的。但总之,我运气不错。从小到大,我都习惯了站在人群的中央。我习惯了胜利,也习惯了轻易地得到我想要的一切。

包括女人。

我不是在吹牛,这是事实。

所以,我至今都无法理解,那件事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那大概是我顺风顺水的人生中,唯一一次也是最惨烈的一次,莫名其妙的“事故”。

我至今,都还记得那个平安夜。

那天晚上,我本来是去“做好事”的。

我的女朋友,新名灯里——对,就是那个,在田径场上,像太阳一样耀眼的女孩,她拜托我陪她去为她一个叫“相叶海斗”的老同学撑腰。

她说,那个叫海斗的家伙,人很好但性格很软,正被他那个占有欲超强的女朋友,折磨得痛不欲生。他终于下定决心,要在那天晚上提出分手。但是又怕自己会心软,也怕场面会失控。所以想请我们这对“模范情侣”,去给他当个后援,顺便镇镇场子。

听起来,是不是很荒唐?

我当时也是这么觉得的。但灯里用那种,我完全无法拒绝的眼神拜托我。她说,海斗是她很重要,很重要的朋友。

我能怎么办?我只能,把这当成一次无聊的角色扮演游戏,陪她走一趟。

结果,当我们走进那间,小得可怜的公寓时。

我看见了一个,我这辈子都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的人。

月岛美羽。

我的前女友。一个我大概两年前用LINE甩掉的,安靜得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前女友。

她竟然就是那个,把灯里的朋友折磨得“痛不欲生”的现女友。

那一瞬间,我的大脑是宕机的。

这算什么?某种三流的都市情感伦理剧的拍摄现场吗?

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比三流电视剧还要离谱一万倍。

那个叫海斗的、眼神阴郁的家伙,像个疯子一样。

他先是用一种,我完全听不懂的,充满了暗示与黑话的语气,对我们所有人说了一通莫名其妙的开场白。

然后,他拿出了他的手机。

那上面,是他妈的,美羽的日记?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搞到的。但那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美羽在被我甩了之后,那些充满了怨恨的恶毒的文字。以及,她那个要找一个“道具”来“复仇”的疯狂的计划。

而那个“道具”,就是他,相叶海斗。

看到这里,我大概明白了。

这,是一场因为我的一次,可以说是处理得非常草率的“分手”,而引发的连锁的精神病事件。

我当时甚至有点想笑。

我觉得,这事跟我已经没什么关系了。这只是我的前女友和她的现男友之间,一场狗血的情感纠纷。

我和灯里,只是被无辜卷入的“观众”。

直到那个叫海斗的疯子,划开了屏幕,将手机递到了我的眼前。

直到,我看见了那张他和灯里,在他的“策划”下,所拍下的那张该死的“床照”。

我才终于意识到。

我他妈的,不是“观众”。

我和灯里,从头到尾,都只是他用来报复美羽的两个最重要的“道具”。

在那一瞬间,我那属于“藤堂彰”的、骄傲的、从未被如此羞辱过的人生,彻底地引爆了。

我挥了拳头。

但那又有什么用呢?

当我看着那个瘫软在地,彻底失去了所有光芒的灯里时。

当我看着那个,趴在桌上像死了一样的美羽时。

当我看着那个,挨了我一拳,嘴角流着血,脸上却露出了胜利者般满足的微笑的,相叶海斗时。

我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名为“无力”的恐惧。

我,藤堂彰,第一次遇到了一个我完全无法理解,也完全无法战胜的游戏。

所以,我逃了。像个真正的懦夫。

那天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我的人生,好像又回到了正轨。毕业,工作,应酬,升职。

我依旧是别人眼中那个闪闪发光的藤堂彰。

只是我自己知道。

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我再也没有谈过恋爱。

因为我只要一看到那些对我露出爱慕眼神的女孩,我就会不受控制地想起那个平安夜。

想起,灯里那双彻底熄灭了的眼睛。

想起,美羽那张如同死灰的惨白的脸。

也想起,相叶海斗那个嘴角流着血的胜利的微笑。

那就像一个,会伴随我终生的无法摆脱的噩梦。

一场关于我莫名其妙的倒霉的遭遇的,荒诞的噩梦。

后记

「20XX 届普通高等学校招生全国统一考试(模拟)」

语文

注意事项:

答卷前,考生务必将自己的姓名、准考证号填写在答题卡上。

回答选择题时,选出每小题答案后,用 2B 铅笔把答题卡上对应题目的答案标号涂黑。

二、现代文阅读 II(本题共 4 小题,17 分)

阅读上文(即小说《我们的爱情,是彼此的倒影》全文),完成第 6~9 题。

6 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3 分)

  • A. 小说善于运用具有象征意义的道具,“深棕色旧日记”象征着充满算计与谎言的过去,而“天蓝色新日记”则象征着纯净且迟来的真心,两者的色调与质感对比强化了悲剧的张力。
  • B. “藤堂彰像一头被打断脊梁的战败雄狮”这一比喻,生动地刻画了藤堂在真相面前颜面扫地、外强中干的懦弱本质,与他此前“人生赢家”的形象形成鲜明反差,具有强烈的戏剧反讽效果。
  • C. 小说采用近似“双舞台”的叙事结构,明线是海斗与美羽看似甜蜜的日常生活,暗线是海斗与灯里之间逐步升级的复仇共犯关系,两条线索在平安夜集中爆发,制造了强烈的戏剧冲突。
  • D. 故事终幕设置了三个结局供读者思考,其中“通往美羽”和“通往灯里”的结局分别代表彻底堕落与完全救赎,两者截然对立,从而体现了作者对“人性本善”的坚定信念。

7 在第四幕“平安夜的审判”中,男主角海斗对众人说道:“现在,我们扯平了。”请结合全文,分析这句话在情节推进和人物心理两个层面的多重含义。(6 分)

要求:条理清晰,分析到位,不得抄写原文。

8 有评论家认为,本作是一部“全员恶人的正义悲剧”。小说中人物的“作恶”往往源于“爱”或“对公平的执念”。请结合美羽(利用海斗报复前任)、灯里(背叛男友拯救海斗)、海斗(利用灯里审判美羽)三人的行为,简要分析:在本作中,“真心的爱”为何反而异化成了“致死的毒药”?(6 分)

要求:观点明确,举例恰当,分析简洁。

9 小说在“幕间三”中列出了通往未来的三条道路(结局),并在终幕中呈现了第三条(废墟结局)的版本。请结合小说标题“倒影”及全文的镜像结构,探究下列问题。(共 6 分)

  • (1) 结局一(与美羽共生)和结局二(与灯里重来)在表层结果上截然不同,但在人物命运与情感模式上,是否存在某种“镜像同构”的关系?请简要分析。(3 分)

  • (2) 作者为何在三个版本中,最终将叙述重心落在看似最残缺的结局三(独自走向废墟)上?请从“倒影”这一意象出发,谈谈你对“打破镜像逻辑、获得真实主体性”这一可能性的理解。(3 分)

提示:本题为开放性探究题,不设标准答案。请根据文本作出你认为合理的阐释。